他雖然說了兩句輕飄飄沒頭沒腦的話,陸鴻卻猛然頭皮一炸,渾身如墮冰窟,雙手雙腳頓時感到冰冷麻木,背後也沁出了一層冷汗!
這“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兩句話是新樂府派代表人物白居易對新樂府詩的概括總綱,在這個年代,就好像一句幫派切口一般,常常被一些推崇新樂府詩的人們掛在嘴邊。
這邱太監突然扯出這種話來又有甚麼用意?!
“站住!”陸鴻忽然一個錯步,已擋在了邱太監的身前,伸手攔住了他,冷冷地問道,“邱老公,你這是甚麼意思?”
邱太監擡手遮住口鼻,雲淡風輕地笑了一聲,說道:“甚麼甚麼意思?只不過是討論討論詩篇罷了,大家也是愛詩之人,聽了將軍這番見解,自然是高興的……”說着飽含深意地看了陸鴻一眼,“陸將軍是想多了罷?”
陸鴻絲毫不爲所動,目光好似兩片刀鋒,深深地透進了邱太監的心裡,口中仍舊冷冷地說道:“邱老公,到底是誰派你來的,爲何無故構陷於我?”
他的聲音好似嚴冬中的一縷寒風,邱太監在這七月盛夏之中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大將百戰而成的殺氣?
邱太監忽然想起一個傳說,是說每一個將軍都在身上養着一股活氣,多殺一人這股氣便強盛一分,好似秦朝“殺人王”白起,只靠身上這股氣便能殺人於無形!
不過傳說終究是傳說,雖然事實上絕沒有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但是邱太監此時卻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一股讓他心跳急劇加快、額上冷汗直出的恐懼感!
“這、這……陸將軍,在下只是說句玩笑,何必當……當真……”邱太監慌了神,一連退了兩步,再不復方纔的從容瀟灑。
陸鴻眼睛瞧也不瞧,反手便將門後的闢水刀取了下來,穩穩地踏前一步,喝道:“說!”
邱太監“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泛白的鬢角不自禁地淌下兩行汗水,他絲毫不懷疑陸鴻敢當場將自己殺了!
從武帝以來,一再申令“宦官不得干政”,他們這些做服侍太監的,當個監軍巡察使已經是觸碰了祖訓的極限。
猶記得豐慶四年,皇帝當太子時便跟在身邊的辦事太監因爲自恃恩寵,便在神機將軍府之中指手畫腳,結果被大將軍盧樑當場打殺!
那盧大帥打起狗來非但沒有多看主人的半分面子,事後甚還將豐慶帝參了一本,逼得皇帝不得不下了罪己詔,承認自己對後宮宦官管教不嚴,並允諾除了保留先聖文帝便已有的監軍巡察制度,絕不再讓宦官參政議政!
邱太監如今便面臨着這個問題,現在陸將軍懷疑自己在陷害於他,要強行將他歸入新樂府一黨,自己心裡也確實有這個動機存在。
即便陸將軍馬上拔刀將他砍了,那也是他邱索咎由自取,陸將軍不用擔任何責任——因爲是他自己有罪在先,他非但打算斷章取義、假傳言論,而且有誘導、攀誣大將之嫌,即便鬧到庭上去也是死路一條!
邱太監現在萬分後悔,不知怎麼就辦出了這種惹禍上身的事情!他見陸鴻突然朝前
逼了一步,心中大急,忍不住向門外大聲叫道:“郡主救命!”
陸鴻驀然停住腳步,側過身在大門和邱太監之間來回看了兩遍,問道:“你剛纔喊得甚麼?”
這時房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推了開來,只見剛纔那一個小太監揹着雙手,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一雙大眼睛似乎帶着一股天然的攝人之力,波紋流轉之間,已將目光鎖在了陸鴻的身上。
“陸將軍,不認得我了?”一開口卻是一把清甜柔媚的女聲。
陸鴻皺着眉有些不知所措,眼前這位“女扮宦裝”不是別人,正式廣平郡主!
此時兩人相距不足半尺,幾乎是呼吸相聞,郡主身上一股淡淡的體香正透過新制的僕服,雜着幾分漿染的布帛味道,不斷地飄進陸鴻的鼻中。
“郡主,怎麼是你?”陸鴻有些緊張地說道。
廣平郡主嫣然一笑,走到几案後面,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榻上,恰好露出一段光潔的小腿來——原來她的袍子下面根本沒有再穿長褲……
她隨手將那本詩集翻了翻,頭也不擡地向邱太監說道:“邱公,你先回宮覆命去罷。”
邱太監如蒙大赦,向她和陸鴻接連抱拳,這才弓着身子撤退出去。
廣平笑眯眯地看着陸鴻,藍衣藍帽雖然是賤裝僕服,也掩去了幾分身段,卻依然不減風致。
陸鴻給她瞧得渾身不大自在,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道:“郡主……”可是一時之間也不知說甚麼好,只喊了一聲,便停在了那兒。
廣平早見多了他這般模樣的青年才俊們,不論是文采飛揚的佳公子,還是世家煊赫的衛軍官,哪個見了她不是這等侷促神情?
最可笑有些自命風流之士,在她面前故作從容而錯漏百出的樣子,更加叫人作嘔!
可是不論是她接觸的哪一種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年輕。但也正是這份年輕,使得她的這些目標們,都有一個通病:官職太低!
這些人不論從文還是參軍,都是既無政治地位也缺乏軍功戰績,可是眼前這位,雖然同樣年輕,雖然見了她也是一般的失態,但是這人有一樁別人都沒有的好處:在同輩之中官職高的有些嚇人……
“上次我的信收到了嗎?”她忽然提起那封信來,也是請託邱太監送到平海軍去的。
陸鴻忽然想起,那封信還在自己平海軍指揮所的書房裡,就夾在那本李嫣送的《戰國策》中間!
一想到李嫣,陸鴻的神智頓時清朗起來。他想象剛纔自己窘迫的情狀,不禁臉上發燒,自嘲地笑道:“收到了,沒想到郡主會寄信給我。”
他這般臉紅和笑容在廣平看來,分明就是害羞的表現。她不禁掩口一笑,風情萬種地瞄了他一眼,身子橫倚在几案之上,笑道:“怎麼就不能寫……你爲甚麼沒給我回信?”
陸鴻瞧了她的誘人樣兒不禁心中一蕩,但是卻再沒有之前那種不知所措的慌亂感覺了。
他轉身將闢水刀掛回門後,順手打開了房門,喊道:“小正,上茶!”喊完了便故意將門敞着,回來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廣平的對面。
廣平見他將大門敞着,原本曖昧私密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她修長俊秀的蛾眉不禁微微蹙起,幽怨地瞪了陸鴻一眼,不得不坐直了身子,將袍角扯直了,剛好蓋住自己的小腿。
這時王正提了一壺熱茶走了進來,剛進門便愣在了當地,陸鴻伸手接過了茶壺、茶杯,先替廣平斟了七分,然後撂下茶壺。
不一會小五子也闖了進來,急吼吼地說道:“鴻哥,朝廷送了好幾十大車布帛來了,俺嘞娘,還有好多亂七八……”他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廣平的臉上,後面的話再也沒說出口,伸手便扯着發愣的王正走了出去,還“哐”的一聲將大門帶了起來。
陸鴻歉意地笑了笑,向廣平說道:“真是對不住,幾個兄弟都野慣了,一向沒甚麼管束……”
廣平此時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微妙氣氛毀於一旦,只覺乏味得緊,已經沒有再留下去的慾望,但是此時大院之中吵吵嚷嚷,雖然能明顯聽見剛纔那個胡校尉不斷的勸告維持,但是仍然掩不住來來去去的腳步和言語聲,她這一時半會兒哪裡走得脫?
萬一叫外面的人瞧見了,回頭往外一傳:某某郡主身穿九流太監僕服,私會當朝四品大將、軍中新銳,並從房中出……
這種話被當做風流韻事傳出去倒也罷了,反正她也不在乎多這一個傳言,但是如果被她的政敵們捉住了把柄,將她和陸鴻的會面扯到“朋黨”一類的事情上去,那可就糟糕透了!
要知道,當今聖君最最痛恨的,就是“朋黨”!官員之間結黨成朋,在皇帝的眼裡比貪污弊案還要可惡十倍!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她那位被時人期以未來“曠古賢能、盛世之君”的三叔叔、前太子,又怎麼會因爲和幾個文人在桃李園中吟詩作對而被貶爲陳州王?
皇帝又怎麼會偷偷讓她去拉攏白居易、元稹那些學士官出來組成一個甚麼“新樂府派”,來打擊和分薄崔景芝、曹梓之流朋黨的實力?
她只好按捺住了性子,十分大度地說:“不礙的,我瞧倒是不失率性,誠可貴也。”她用手支着圓潤如玉的下頷,追問道,“你還沒說,爲甚麼沒回信?”
陸鴻現在心裡只有李嫣,任她百般地挑惹,也是無用。
他索性抱着幾分欣賞的態度打量着眼前的人,自然是很美的,偏偏又天然帶着幾分叫人心癢難抑的媚態,而當這種媚態與郡主的高貴氣質融爲一體的時候,便分外能叫人生出征服的慾望!
他欣賞了一遍,搖頭道:“沒回信,是因爲我還沒看。”
廣平一怔,她以爲自己只要寫了信去,陸鴻一定會滿懷期盼,急不可耐地打開來瞧,誰知人家連看也沒看。
“怎麼,不屑於看嗎?”她直起了身子,語氣冷淡地地道。
呵……那封信,她可是真正用心去寫的……他居然沒看!
其實她動筆之時便已猶豫再三,甚至剛剛把信交給邱太監便後悔了。
她寫那封信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江山的影子!
甚至最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寫了些甚麼……
或許,沒看也是一件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