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梓和崔景芝袍袖飄飄,峨冠博帶,一般的儀態雍容,並了肩瀟灑闊步地走來,絲毫瞧不出這兩位老先生,曾經爲了攻南還是掃北,而在朝堂上大吵大鬧、口沫橫飛過。
如果陸鴻今日是第一次瞧見兩人,說不定會因此而生出敬仰之心來,可惜這兩個老宰相早已在他心中落下了活俗形象,這般仙風道骨是再也騙不得他了……
所謂“活俗”,便是“活者俗也”!
但凡活着的人、鮮活的形象,那便一定是俗的,俗便是有缺陷、不完美。
就好比當年在六乘驛見到的李安,那般形象自然是完美無缺的,但也絕不是真實的塵俗之相,當時的李安在陸鴻的眼中,也絕非一個鮮活的正常人物。
所以陸鴻與這兩位宰相既然已經相熟,那便免不了“活俗”,因此陸鴻見了兩人聯袂而來的慷慨風流,非但沒有半點兒仰慕欽佩之色,反而迎上了兩步,大大咧咧地笑道:“兩位老大人,今日始知二位的不合皆是假象,這般形色契闊,說是知己老友也不爲過啊!”
崔景芝聽出了他話中的玩笑意味,也不生氣,跟着哈哈大笑:“陸老弟你年紀小,不知咱們這些垂暮老朽的心態也不爲怪——咱們幾位老傢伙在朝堂上鬥了半輩子,真正能夠攜手走到如今的,哪有真正的死敵!”
他反口也刺了陸鴻一句,大家非但沒有生出罅隙、大吵大鬧,反而相對大笑,倒真像是忘年至交互相鬥嘴耍鬧一般。
邊上的曹梓一面將手中的名卷、手巾、發剩的節慶等物,交到身後的屬官們手中,一面問陸鴻道:“嫣兒上哪裡去了?”
他是大周朝權柄赫赫的宰相不假,可是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李毅的老丈人、李嫣的外公。
這時他關問自己的外孫女一聲,也是分所應當。
陸鴻這次稍稍恭敬了一些,正正經經地說:“約莫去後宮了,您知道的,現在跟我沾上邊兒的,好像都不怎麼受待見……”
曹梓和崔景芝對望一眼,各自捻鬚大笑。
崔景芝同時搖頭道:“你這個陸帥,也算是做得十分落拓了,好在聖君有先見之明,居然給你封了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恐怕是早早料到今日,好教你在這集仙殿留幾分臉面。”
陸鴻對他的諷笑絲毫不以爲忤,也笑道:“多半便是如此,聖君畢竟聖明遠見,遠非常人可比。”
他說着伸手肅客,便與曹、崔兩人前後腳進了集仙殿中。
這大殿之中地龍燒得正旺,一派暖融融的天地。
集仙殿從外面看時只不過是普通的殿堂,並無甚麼特異之處,但是一進了大門,便可瞧見大殿樑柱厚重,莊嚴古樸,裝飾上但求風雅出塵,不見華麗藻飾,上方堂頂高闊,曠然似夜空天穹,端的氣勢恢宏!
崔景芝在宮人的伺候之下,走到大殿角落處一張小几邊,揀了自己慣坐的蒲團,自有政事堂屬官奉上三省六部以及各地的奏疏上來。
曹梓也是一般無異,邊上兩名書辦放好硯臺、毫筆,並不研墨,而是取出一隻青瓷瓶,扒開瓶塞便向那硯臺上傾倒出濃黑淡香的墨汁——這是爲了節約時辰,專門研磨好了收在瓶中的
。
這瓷瓶與一隻手爐同裝一盒當中,爲免天寒墨凍而已,這些工作準備不可謂不細緻了……
這兩位宰相做起了事情,便沒空陪陸鴻說話了。
陸鴻只得自己坐在小几的另一方,眼睜睜地瞧着兩人飛速轉動的筆桿子,愣愣地發呆。
曹梓一面將門下的幾分奏疏批下幾份,一面嘆道:“各地都在請款,戰事未過,又近年關,可拿甚麼填補……十年之內未必再能恢復去歲氣象了。”
對面的崔景芝頭也不擡,就着近在咫尺的油燈光仔細地閱覽着手中的一封奏疏,他是個老近視,雖然隨着年歲長,老花稍稍抵消了一些,瞧近處時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模糊了,可依舊無法十分真切。
可是假若湊得太近,因爲老花的緣故,更是瞧不清楚,這一點上反而不如當年了……
此時他如此認真地瞧着手中這份奏疏,卻不是因爲視力不好瞧不清的緣故,而是奏疏當中的內容實在是有些難懂,也有些駭人聽聞!
“伯年。”他當即叫到身後垂手侍立的一名中年書辦,“你請兵部的徐尚書……不,你叫庫部司郎中魯光過來。”
他先一個“請”,那是對兵部尚書徐夏威,後一個“叫”,那是對兵部庫部司郎中魯光。
這兩個用詞之間,絕不是因爲官職品軼的差別而不同,而是爲了兩人在這份奏疏之中所擔的干係,不盡相同罷了!
陸鴻知道這個魯光,可以說也是個神人。
豐慶六年因爲“青州行營功過督查案”,在朝廷裡被人大肆彈劾,牽出了某處投降唐軍繳械未曾入庫,而不知所蹤的案子;隨後因爲偏信了一個叫做賽米哈的胡人,爲了一個莫須有的“投石機”,害得兵部被這胡商,用一張半成品的設計圖紙騙得團團轉,捏着鼻子將幾十萬貫打了水漂……
再往前還牽涉過倒賣八千套制式軍械,給高句麗西部傉薩的舞弊案,這位大兄臺全無才幹,又歷經種種磨難,遭到兵部上下全體同仁的一致唾棄,居然還在庫部司這塊肥缺上屹立多年不倒,算得上一時奇葩了!
陸鴻既聽說過這人的許多奇聞異事,此時見那奏疏上的內容,顯然與這魯光或者說兵部庫部司有關,而且顯然不是小事,不禁更是好奇。
那叫“伯年”的人,是崔景芝的學生,此時見了老師神情口吻,便知事情重大,該怎樣辦理心中已經瞭然,當下答應一聲,便快步退了出去。
曹梓見了這般情狀,心想:“還有甚麼事情這般嚴重,竟比得過國庫虧空?”
不及他猜想,崔景芝已經將那份奏疏遞了過來,道:“曹相,你過目一下,再請陸相參詳參詳。”
曹梓接過來道:“是了。”一面將那奏疏顛倒過來細看,一面皺起了眉頭。
他越看之下,眉頭便皺得越深,看完之後臉上已經是一片慘淡愁容。隨即便將那份奏疏順手遞給了陸鴻。
陸鴻也不推辭,接到手先看發地署名,赫然瞧見“青州都督府都督 李毅”的字樣。
他不看內容,便已經先心驚了三分,怪不得崔景芝特地提出來要讓自己參詳,原來這是他老丈人的手筆……
既然是李毅的“爆料”,如此的叫人“重視”便不奇怪了。
他便回過頭逐字逐句向下看去。
這奏疏之中的官樣文章着實不少,等到他連讀了三行似懂非懂的駢文之後,纔看到正文:已查明前平海軍副指揮劉德海,於青州城三春坊雀徑巷之私宅中,藏有陳石《十七帖》摹本一卷……庫部司曾流出之八千套制式兵刃甲冑,實由魯光出手、王睿長子王暉轉經劉德海之手,交由一南唐船航,帶送至高句麗西部……豐慶六年二月初二,時任保海縣縣學教授之譙巖,於柳鎮訂了一間二月初一至二月初四的客棧,一直並無人住……陸鴻於六乘驛刺殺王睿之子王燦之事,乃系馮綱向李密源透露之消息……”
這份奏疏總共只有這麼四個內容,看起來沒頭沒腦,也沒有確切的中心意思,不明就裡的人根本就看不出任何明堂。
就連崔景芝都只能瞧得懂最後一條,但是從這最後一條中隱藏的人物,來反推前三條,也能猜出個大概意思來!
曹梓不用說,也是一知半解,除了能從馮綱的頭上看出點兒端倪,然後同樣反推之外,並不能猜透其中所表達的深意。
但是即便如此,兩位宰相也完全能夠感覺到,這份奏疏之中所包含的重大意義!
於是兩人對望了一眼之後,便同時將目光轉到了陸鴻的身上。
陸鴻對這四條內容,自然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第一條,劉德海私宅之中有陳石《十七帖》摹本一卷。
這《十七帖》是書聖王羲之的字帖,陳石臨摹《十七帖》本來無可厚非。但是無巧不成書的是,陸鴻曾經也有過一份陳石的字帖摹本,也就是那份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更加巧合的是,陸鴻還曾臨摹過其中的韻味,對陳石書法的神韻頗學了三分。
後來李安與陳石到上河村胡家拜訪時,曾經見到他在大堂桌上寫來雕牌匾的“胡宅”兩個字,李安曾大讚陳石後繼有人矣。
當時陳石說的是:老朽當日在萊州一共寫了八篇,爲免張揚,故意將字寫得十分難看,卻署真名,其實爲了聯絡舊友罷了……
此時劉德海私宅在之中再見陳石名帖摹本,那隻能說明,劉德海早已是陳州王的手下!
第二條關於八千套外流制式兵甲的轉手。
陸鴻在平定高句麗五部時,曾經在白鷺城遭到八千西部兵馬的攻城,而這八千人所穿配的,無一不是大周衛軍的制式兵刃甲冑。
當時吳衛曾經推測,這是王暉利用王睿的勢力,從庫部司倒賣裝備,自肥腰包。
直至此時他才明白,原來王暉確實有所參與,而且劉德海在其中也起到了牽線搭橋的作用,而最後的買家,其實是南唐人……
至於這些兵甲最後到了高句麗西部的手中,那也好理解——當年李鈺奔走大周邊境數國,約同聯盟,其中高句麗的代表便是出身於西部的成凹鬥。
李鈺爲了扶持成凹鬥,送八千套制式兵甲,便不奇怪了……
這也就是說,劉德海與李鈺早就有了接觸,而劉德海已經證實是陳州王的手下,李鈺則是李嗣原的輔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