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軍大寨倒塌的東牆兩端各有一個哨樓,就設在連接南牆與北牆的拐角處。今日在東南角的哨樓上執勤的是一團的兩名邊兵,這兩個人穿着有些破舊的棉襖,筒着袖子背靠背站在一起瑟瑟發抖。
兩柄橫刀斜倚着牆壁放置,這時候誰也不願意把這種冷冰冰的鐵疙瘩捉在手上……
太陽尚未升起,但是天邊已經有了一絲泛白的跡象,這大概是一整天中最寒冷的時候。
兩個人儘量避着哨樓左右瞭望口不斷吹撩着的穿堂風,又盡力貼緊了些。
他們雖然站了一整夜的崗,腦子裡都是昏昏沉沉的滿是睏意,但是誰也不敢就此睡了過去,因爲在這種鬼天氣裡瞌睡無異於自討苦吃——軍醫那裡未必就備着足夠的傷風藥材!
他們和二團的人一樣,都是駐守在平海軍的老兵了,誰都知道這幾年軍裡越來越苛刻,不僅領不到足夠的棉衣棉袍,甚至連取暖的木炭也是續了又斷,一個冬天能享受到半個月的炭火就謝天謝地了!
在這種情況下,軍醫司裡藥材的存量可想而知……
這時兩人中年紀較大的一箇中年邊兵突然從眯瞪中睜開雙眼,用肩膀往後頂了一下,壓低了嗓音向身後年輕的邊兵道:“小朱,你聽見啥莫?”
那“小朱”被他的聲音驚醒,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不大確定地說:“好像寨牆上有人……”
中年邊兵神色一凜,顯然他早就聽到那聲音了,此時得到了確認,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將快要凍僵了的雙手從袖筒中抽出來,悄悄蹲下身,摸到了牆根上倚着的橫刀。
小朱見了他的動作,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有樣學樣地抄起了自己的刀,並且使勁活動了一下已經僵得握不住的右手,冷不防發出“咔吧”兩記骨節的響聲,在靜謐的夜色之中顯得格外清脆!
那中年邊兵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心中只能期待來犯的人並沒有聽到這聲害人的動靜……
可是寨牆上的人顯然已經聽到了,並且有個剛剛開了嗓子的聲音問道:“誰在哪裡?”
中年邊兵一愣,卻不敢從哨樓的窄門伸出腦袋,只在貼着哨樓的牆壁嗡聲質問:“平海軍一團三隊,塞同和、朱青,閣下是誰?”
先前那個聲音便低聲回了句:“是陸指揮使。”
塞同和還沒反應過來是哪個“陸指揮使”,卻感覺自己胳膊上被人輕輕捅了一下,跟着便聽身後的朱青悄聲道:“是新來的將軍!”
塞同和這纔想起來,連忙拉着朱青迎了出去,果然見寨牆上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徐徐走了過來,他藉着日出前昏暗的天光仔細辨認了一眼,依稀正是那位新來的年輕將軍的身影。
“一團塞同和、朱青參見將軍。”老塞急忙行禮,他的心底裡涌起一絲慌張,過去可從來沒有校尉以上的軍官上哨樓來巡視過,今天卻不知是甚麼由頭,把指揮使大人都招來了……
那朱青更加緊張,幾乎把腦袋垂到了胸口,他生怕指揮使大人會對他們值夜時打瞌睡的行爲大加責罰。
陸鴻顯然沒想到這個破舊的哨樓里居然還有人值夜,而且連火把也沒有點上一支。在他看來,這種四面透風的哨樓已經不適合安置哨兵了!
他走上前去將兩人扶了起來,順便伸手在他們單薄的棉襖上捏了捏,立即皺起了眉頭,說道:“怎麼穿得這樣少?你們的隊正是誰?”
塞同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仍然低着頭回答:“是耿四耿隊正。”他不知道這位將軍打聽他們的隊正所爲何事。
誰知陸鴻轉臉便向小金子道:“記下來,一團三隊耿四輕杖二十降爲什長,校尉趙大成罰俸半月!自己的兵都不愛惜,還當甚麼軍官?”他扭回頭向塞同和說,“你們倆馬上下去睡覺,天一亮就找倉曹要兩件厚襖,就說是我說的!”
塞同和這才明白,心裡頓時涌起一陣暖流,眼睛熱乎乎的連眨了好幾下,這才替耿四辯解道:“將軍誤會咱們耿隊正了,小人身上這件襖子還是耿隊正硬拿自己的棉袍換的,小人原先的那件早就破爛得不能穿了……”
朱青也站出來道:“這個在下能作證的。”
陸鴻一愣,沒想到自己倒是錯怪了人家,這麼看來那耿四非但沒有他想象的那樣不堪,反而是個愛惜士卒的好軍官,於是點點頭說:“那便免了責罰,你們趙校尉爲甚麼不替哨兵要幾套厚一些的棉衣?”
塞同和道:“全軍都是這樣,咱們軍已經三年沒發新棉衣了……”
陸鴻眉頭越皺越深,他總算明白問題出在哪裡了,還是劉德海那幫人乾的好事!他揮了揮手,說:“你倆下去睡覺罷,別凍壞了。”
朱青臉上一喜,正要拔步,卻聽塞同和爲難地道:“那哨樓的值夜怎麼辦?咱們奉了命令值守到卯時的。”
陸鴻道:“我們倆在這就行了,去吧,手腳輕些,莫驚動了別人。”
雖然寨牆上夜風依舊冰冷刺骨,但是塞同和卻渾身暖融融的,
他儘量不讓自己內心的波動表露出來,哽着嗓子答應了一聲,說:“遵命,要不要小人拾些柴火來給您取暖?”
其實即便是生火的乾柴每日也是有定製的,因此他們這些小兵不敢隨意從後勤那裡取用,但是現在指揮使親自在這,那又另當別論了。
陸鴻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他的提議,說道:“算了,我們穿的厚,你們去罷。”
塞同和“欸”了一聲,和朱青又行了個軍禮,這才快步下了寨牆,轉眼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陸鴻看着兩人的身影漸漸融入了夜色,直到刻意壓低的腳步聲也不再聽見,這才長長地嘆了一聲。小金子知道他在想些甚麼,卻又不知道如何勸解,心想如果五哥在這就好了,定然有辦法替大人分憂……
陸鴻緩步走進了哨樓,他站在朝東的瞭望口後面,目光深沉地望着遠處悠悠起伏的海面,想象着此刻大海上波瀾壯闊的場景,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豪情,伸出手搭在粗糙的牆沿上,挺立在那裡,許久不見動靜,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小金子跟在他身後,只見大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光之中彷彿鍍上了一層漆黑的輪廓,讓他的背影看起來無比深邃,甚至透着一股讓人微微窒息的壓迫感,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他彷彿看見在青州東城樓上手執將軍劍,注視着他們與唐軍殊死搏鬥的大人又回來了!
眼前滄桑破舊的哨樓,彷彿與青州東城那箭矢紛飛、硝煙瀰漫的城樓重疊在了一起;遠方的大海也似乎變成了波濤洶涌的滔滔泗水,那個在水畔身騎遲行馬不住地指揮、往來廝殺的身影也悄悄地與眼前的人合爲一體!
他忍不住輕輕退了兩步,他似乎不敢與這樣一個縱橫睥睨的人物並肩而站……
而我們的陸鴻,此刻心裡卻並沒有如許豪壯的情景,相反的,他還在爲眼下整個爛攤子般的平海軍而感到憂愁,這裡五個團兩千五百名邊軍,還像一羣嗷嗷待哺的飢兒一樣,在等待他站出來,爲他們說話,爲他們做事,爲他們改變這一切……
“是時候了。”他突然喃喃地說了一句,收回牆沿上的手,背到了身後。
小金子心中一凜,也不禁激動起來。
他當然知道大人這句話的意思。
他是唯一一個整日跟在陸鴻身邊的人,大人在想甚麼他最清楚,他的大人,自從到了平海軍之後,便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將這個連他都瞧不起的爛軍,變成又一個威震天下的青州行營後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