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沒有跟盧樑見面,原因自然是需要避諱一些東西。
比如神機門的身份,比如他和老師的關係。
況且,他現在疲憊得幾乎無法再站起來,甚至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見到姜炎領着幾千騎兵,在龍門城外看着大門緩緩合上的那種憤怒和不甘的神情。
是的,兩方人馬幾乎是前後腳到達的龍門城外。
姜炎他們差一點兒就能追到周帝了,只要再給他們兩炷香的時間,之前所有的失敗都會被他掃進歷史的塵埃!
他幾乎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澤州,算到了太原,甚至算到了韓城和龍門!
他不惜分兵十多萬去砸到這幾個地方,甚至連長安都只留下了三千守軍。
可惜,正如同他一直痛恨的,他的手下沒有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傢伙,那羣成日只知舞文弄墨、侃侃而談的貨色,根本配不上大唐這個名字,更加配不上他這位天縱奇才的統帥!
他甚至恨恨地在想,這一切完全應該歸咎於他們那位被詩酒泡醉了的皇帝!
他不禁想到了曾經十分看好的獨眼王鄒震,繼而想到了將鄒震推薦給他的那個人。
他一直覺得,如果當年是那個人坐了江山,那麼現在的天下一定早已經恢復盛唐的榮光了罷……
他幾乎被“盛唐”這兩個字迷住了雙眼,這兩個字太美了,美得如此洶涌澎湃,如此恢弘大氣。
於是一想到這兩個字,他的心中便糅雜着驕傲與憤恨、希望與失望、激情與頹喪的諸般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盛唐是美的,可是如今的大唐,卻很醜陋。
他偏偏無法改變這種醜陋,儘管已經有好幾次都差點兒成功了。
但是,那只是差點兒。
沒能成功,就是失敗!
陸鴻並沒有想這麼多,他以爲姜炎的不甘只是因爲這一次功敗垂成的緣故,他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如此多的心理變化。
現在他正浸泡在漫過脖頸的熱湯當中,後腦倚着寬大的木盆邊緣,雙臂無力地在盆底微微沉浮。
他好像已經睡着了,因爲他的眼睛已經許久未曾睜開。
但是他的大腦卻始終保持着飛速而清醒的運轉——雖然疲勞這種東西絕對不僅僅侷限於身體,但是他不得不強打着精神,爲所有人的後路考慮。
陸鴻現在已經完全肯定,自己先前的計劃自打洛陽城外救駕那一刻開始,便徹底偏離的預定的軌跡。
因爲不論他自己還是陳州王,都完全沒想到王睿敢把他們這十萬人棄入死地,自行帶着皇帝逃跑。
這種事情,即便是當年的李毅都沒有做得這麼絕啊!
至少在最後,李老狗——不,現在是他的準岳父——還是答允了司馬巽領着左軍回頭接應的。
可是王睿這個呆逼就這樣自己跑了,還沒跑掉,被澤州城的兩萬唐軍打得倉惶改道……
“呆逼!”陸鴻喃喃地罵了一聲,然後伸手在盆底狠狠地捶了一下。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聲怒哼,再然後,就聽見李嫣近在咫尺的聲音冷冷地問:“你罵誰?”
陸鴻猛然睜開眼來,看見了那張幾乎離自己的鼻尖只有兩寸的俏臉,嚇得“嘩啦”一聲便在熱水當中打了個激靈。
“沒……我罵王睿!”他訕訕地賠笑着說。
李嫣坐在木盆的邊沿之上,將臉收回了一些,好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可是臉上的怒容卻半點兒沒有消減。
“你既然罵他,爲甚麼要這樣怕我?”她兩條修長而整齊的眉毛輕輕揚了一下,“我就這麼可怕?還是你做了甚麼虧心事了?”
陸鴻心想這是哪跟哪兒啊?
女人的心思果然比盛夏南方的天氣還要難以猜測——見風就是雨!
他有些膽戰心驚地向木盆的另一邊靠了靠,繼續賠着笑說:“將軍,您說的哪裡話,小的行的正坐得直,能有甚麼虧心事?”
李嫣哼了一聲,不僅沒有因爲他的服軟而放過了他,臉上的寒霜甚至更濃了幾分,說:“那剛纔我怎麼瞧見廣平從你軍帳裡走出來?”然後將目光順着他光溜溜的身子往下看去,在某個地方停頓了一會兒,冷笑道,“呵,挺美啊!”
陸鴻沒理會她的嘲諷,連忙伸手捂住了下身,一張臉皮漲成了醬色,道:“她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李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問道:“你真的不知道?”
陸鴻有些急了,朝帳外吼道:“那個誰,給老子進來!”
不一會簾門掀起了一角,喜子探頭探腦地鑽進了半個身子,瞅了正在發火的李嫣一眼,下意識地縮了回去,只留了兩個骨碌碌的眼珠子,顫聲問道:“大人,啥事兒?”
“剛纔廣平來了?”
“……好像是。”
“甚麼叫‘好像’?老子在洗澡你們不知道?”
“您不是半個時辰前就在洗了……我以爲您早就洗好了……”
“……”
李嫣雙手抱胸,冷冷地聽着他倆一問一答,末了淡淡地道:“說完了?”
只見簾門一陣晃盪,喜子已經徹底縮到外面去了。
陸鴻暗罵了一聲“沒義氣”,瞬間轉成了笑臉,從木盆裡坐起了半個身子,和聲細氣地道:“回將軍的話,都說完了。”
“嬉皮笑臉!”李嫣低聲罵了一句,臉上卻是稍稍解凍。
她起身從木架上取了毛巾丟給陸鴻,說道:“陳州王派人來找你,被你的侍衛攔住了,便找到了我的頭上——我瞧你那些侍衛也不是甚麼好東西,男的就攔着,女的都能進來?是不是你專門吩咐的?”
只聽門外“哐當”一陣亂響,似乎是有人摔倒,並且砸翻了甚麼東西,繼而便聽見幾個人緊張地低呼,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在忙亂些甚麼……
陸鴻尷尬地笑了笑,心裡把喜子他們臭罵了一千八百遍,然後突然想到了甚麼,忙問道:“陳州王找我做甚麼?”
李嫣望了簾門一眼,忍着笑說道:“我在問你話,少把話題轉移
到沒幹系的事情上去!”
陸鴻大呼冤枉,同時暗暗咋舌,心想這女人的關注點果然奇葩!
“快說陳州王找我作甚?”他拿着毛巾胡亂在身上擦了一把,站起身來急道。
李嫣接過毛巾將他後背的水漬仔細地擦乾淨,才說道:“聖君明日隨盧大帥轉去韓城,陳州王問問你是甚麼計較。”
“先等。”陸鴻不假思索地便道,一提到軍事他的腦子總要轉得快些,更何況前面已經躺在木盆裡整整思索了一個時辰,“姜炎暫時緩不出手來,他要收拾關中殘局,重新佈置防線——之前我逼着他從西線抽調了近十萬兵馬,這次他又派人來襲了龍門和韓城,關中肯定空虛,短時間內顧不到咱們這。”
他將浴巾在腰上隨意地一圍,便擡起溼漉漉的腳從盆中走了出來:“況且他還要打太原……太原並不好打!”
李嫣此時早已忘了剛纔鬧彆扭的事,奇道:“姜炎爲甚麼一定要打太原?”
陸鴻皺着眉道:“因爲王睿在太原的根基太深,如果讓臨泉王進了城,憑藉太原王氏龐大的影響力,肯定是一呼百應。如果他們再收了太原鐵騎,那麼很快便又是一支強大的力量。到時候姜炎就必須雙線作戰——但是南唐只有一個姜炎!這是他最大的弱點。”
“那他就不能各個擊破嗎?”李嫣問,而且問得似乎很有道理。
誰知陸鴻搖了搖頭,說道:“各個擊破雖然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是如果先打我,臨泉王便可以趁機收了河東道與河北道的兵,順勢坐大;而先打臨泉王的話,等我收攏了關中周邊的大軍和司馬巽的援軍,就能抄了他的後路。所以這個法子不僅兇險,而且遠遠沒有搶先拿下太原來的省力。”
李嫣明白了一些,卻聽陸鴻接着道:“況且……他如果能先王睿一步打下太原,臨泉王沒有安身之所,肯定會來投奔咱們。到時候,根本不用姜炎來打,只要他坐山觀虎鬥,等我們內部互相消耗完了就能不戰而勝……這纔是他最根本的目的!”
李嫣輕輕吸了一口涼氣,憂心忡忡地嘆道:“原來是這樣……”
她看着陸鴻,目光之中帶着幾分熱切與崇拜,然後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還是先把衣服穿上罷……”
陸鴻這纔想起來自己只爲了一條浴巾,卻像個統帥一般在侃侃而談,不禁老臉微紅,連忙摘下了衣架上的半臂袍服,三下五除二地套在了身上。
“那啥,我先去陳州王那裡交代一下,有些事晚做不如早做……”他有些尷尬地說着,並快速地轉身出了軍帳。
李嫣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走出簾門,掃視了亂七八糟的軍帳一眼,搖了搖頭,彎腰開始拾掇起來……
陸鴻帶着幾名侍衛趕到了不遠處的陳州王臨時行宮,也就是龍門縣衙的一處偏院。
走到門口時尚未等他通報,便看到王兗急匆匆地迎了出來,帶着他進到殿裡。
李安渾身扎着生布,獨自坐在殿中出神,顯然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