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大倉滿,小倉流。
民俗上二月初二這日民間要喜迎神龍,一來請龍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二來驅蟲避害,以保健康、護莊稼。
因此今日一早胡順的婆娘就風風火火地起來灑掃,帶着小丫頭胡玉兒用笤帚拍打牆角門縫,驅趕百蟲。畢了舉起油燈朝着房樑,口中唸叨:“二月二,照房樑,蠍子蜈蚣無處藏……”
陸鴻知道,事實上再過得一二日便要迎來立春,屆時自然春風起、春雨落,一俟到了雨水更是春雨綿綿,只不過究竟是不是龍神應福,便不得而知了。
早上吃罷了餃子,恰巧胡順的連橋帶着一家從王家村趕了過來,是約好了一齊上壩集看戲去的。
連橋即指連襟,胡順的婆娘孃家在西馬莊,姓黃,她在家裡排行老三,今日來的是二姐。
這黃氏親姊妹相見好一陣興奮,兩人拉着手嘰嘰喳喳拉呱個沒完,相招呼着又要煮一鍋餃子出來招待姐夫一家,她姊忙說在家吃罷了春餅的。
胡順的婆娘原只是假作客氣,當下也不再堅持,只催促着大夥兒早早上路,莫要誤了大戲。
她姊的夫家就姓王,也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子,到了胡順家便搓着手呵呵地傻笑,氣得他婆娘照着屁股上就踢了一腳,嘴裡碎念道:“跌卸貨!到了俺妹夫門上拘謹個麼?”
胡家都笑了起來。她家的小兒子叫王正,隨他爹長得愣頭愣腦,性情卻還算活泛,一來就和陸鴻、胡效庭打成一片。
胡順不似他婆娘一般吝嗇,臨行時便偷偷分給娃娃們一串二十幾個錢,兩家相攜着上壩集去了。
上河村到壩集也不過七八里路的腳程,沿着燕子河邊新夯的灰土道路走上半個時辰也便到了。
陸鴻抱着他的妹子胡玉兒,帶着兩個半大小子和同行的幾家娃娃走在大人們的前頭。
這妮子人小怕累,依在他懷裡不願下地。別瞧她年紀小,五六歲時已經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胚子,她的兄長鬍效庭也是眉清目秀,只是有些男生女相,不足慷慨。
陸鴻穿着輕便布鞋的腳踩在平整的路面上,既不軟也不硬,有些像走在柏油馬路上一般的輕快舒適,心裡不禁佩服起這個時代修路的水準,以及建造者的技藝了。
胡順的婆娘在後邊一個勁兒地誇讚路修的好,連帶着吹捧洪縣令這幾年着實幹了些好事情,同來的幾家人也都真情假意地附和幾句。
胡順在一旁略帶矜持地閉着嘴,因爲洪縣令和他是同年世交,他在三河鎮做的鄉曹也是洪縣令當年給保的,胡效庭在縣城讀書的時候洪家還多有照顧。
只不過這幾年兩家往來愈發疏少,加上洪縣令近年來政績斐然,連續三年官評“優等上中”,很可能要調去益都縣當縣令。
益都縣不同於保海縣一個區區中縣,那是硬邦邦的上縣,又是青州府治所,歷來縣令都是從六品上甚至正六品下的大官,若能成事就是連升兩級的大好事情。
胡順的婆娘顯然最是認路,衆人走到將近辰時三刻時便說道:“快到壩集哩!”
果然前方的樹叢外斜飛出一段灰撲撲的檐角,那是集鎮外三人高的大牌樓。
陸鴻們一行十好幾個,還沒到壩集地界就被漫天的喧囂熱
鬧感染了。
“油旋豆漿!”
“關東糖哦……”
“春餅羊肉湯嘞……”極具誘惑力的高亢叫賣聲在一片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吸引着一羣人歡叫着加快了步伐,娃娃們甚至你追我趕地跑了起來。
陸鴻見這般熱鬧,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畢竟這樣的情景在後世早已被嚴整規矩的商業街、小吃街所取代,只有農村裡難得的趕集才能感受到相似的氣氛。
將近集鎮牌樓的時候,行道已經變成了三叉路口,一條筆直通往壩集,一條連接着柳鎮的來路。路面至此已經不如來時那樣平整了,被一些拉糧食的重貨車軋得車轍累累,遍佈着淺淺的坑窪。
今日壩集似乎比往常廟會的時候還要熱鬧,商販們的推車、挑子、布蓬從集鎮西頭一直排到東頭的石牌樓外面。
補鍋納鞋扎笤帚的不用吆喝,在牌樓下襬開了陣仗,自然有專程趕來的人們帶着破盆舊鞋和銅錢,一股腦兒丟給這些手藝餬口的人,然後輕輕鬆鬆地揹着空褡褳進鎮裡淘吃食,淘玩意兒。
等到這些人的褡褳都裝滿了,帶來的銅錢也只剩三五枚的時候,便隨便尋個賣羊肉湯或者豆腐腦的席蓬下坐了。
他們往往會要上一碗美美地喝個肚兒圓,然後帶着滿足熨帖的心情回到牌樓下,各自取走修補好的傢什,或者扛上剛剛紮好的大小笤帚、籮筐,踩着平坦坦的新路往回走。
也有會做買賣的,牽上家裡的叫驢騾馬,套一輛帶護欄的板車,鋪上一層乾乾淨淨的麻桿,專程爲買了大件物事的人們拉貨,有時也會捎上兩個嫌遠怕累的小媳婦老太太。
陸鴻一路帶着娃娃們避車讓人,剛剛走了幾十步,便已經累出了一身大汗。
跟着胡順家一道來的娃娃們剛剛看見頭一家老餛飩店子外冒上天的騰騰熱氣,便扯着細嫩的嗓音呼喊着擁了過去,在鍋竈邊圍了一圈。
可是煮混沌的老漢既不招呼也不打問,似乎並不打算做這些娃娃們的生意,因爲村裡一道來的幾個婦人隨後就追了上來,逮住娃娃們舉起巴掌噼噼啪啪抽了好幾個屁股,嘴裡叱喝着:“將末吃的早飯,急啥?再敢跑遠了打斷你的腿!”
好在二月頭棉褲還沒脫下,打的也不重,那些娃娃又都是打慣了的,看起來毫不在意,又呼朋喊友吵鬧着一窩蜂撇下了餛飩攤圍上了對街上捏麪人兒的。
那捏麪人兒的攤主同樣並不招呼客人,自顧埋頭專心一致地擺弄手裡的小刀、篦子、竹針等一應工具,將彩麪糰按壓點捺出各色人物形態,端地活靈活現。
陸鴻懷裡的小玉兒也跟着喊:“哥,去看去看。”陸鴻只得牢牢抱着丫頭,帶着胡效庭和王正擠了過去。大人們見有他看着,叮囑了幾句便不再管顧,興致勃勃地向集鎮中心的大戲臺去。
據說這幾天壩集的大戲臺是南方來的戲團做場,似乎還頗爲有名,叫甚麼“七寶班”。
前幾日村裡告示上便登過一期時務,專門宣傳過此事。
據說今日要演“參軍戲”,那是一種滑稽諷刺類的戲劇,兩位優伶——參軍、蒼鶻,一淨一末二人問答戲謔,除卻戲劇的形式,倒與相聲有些相似。參軍戲多以二角表演,這次卻聽說陣仗頗大,十好幾人編成一部大戲,想見十分熱鬧。
不怪這些大人們沒有心思管顧娃娃了……
那邊廂大人們趕戲場,這邊廂娃娃們看新鮮,只是小孩兒耐性短,看了一會糖人便又被逗猴的吸引去了,陸鴻肩負孩子頭兒的重任,只得抱着小玉兒一路跟住。
他個頭高,放眼望去盡是路人的頭頂帽檐,兩排房屋店鋪鱗次櫛比,灰瓦靠着灰瓦,酒旗連着酒旗,相夾着一條能走三輛大車的石板道,由西向東貫穿整個壩集,路兩邊的攤販卻佔據了整整半條路面。
行人們摩肩接踵,在僅剩的街道上踽踽而行,娃娃們低着頭貓着腰,好像泥鰍似得在人堆裡互相追逐、前後亂竄。
眼前人堆裡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猴倌帶一大一小兩隻獼猴正耍得歡快,身後更排排蹲着三隻,身子雖老實蹲着,三對黑眼珠卻骨碌碌地不住往人羣中觀瞧。
那猴倌原本身材瘦小、形貌猥瑣,此時被兩隻猴兒耍弄地十分狼狽,引來人羣中一陣鬨笑,胡玉兒手裡舉着陸鴻給她買的糖人,指向那隻繞着猴倌奔走的小猴,鼓着腮幫子叫道:“那個小猴真頑皮……”
話音未落,那小猴一手扯住猴倌的腰帶便向後拉拽,那猴倌急得丟掉鞭子便來收拾小猴,大猴見機竄了上去也扯住猴倌的褲子,陸鴻連忙伸手遮住小玉兒的眼睛,四周人羣又是一陣鬨笑叫好,都推波助瀾。
陸鴻見場景雖然粗俗,卻怡然可樂,自己也不禁莞爾。
可是他的心思很快就不在猴戲上了,因爲自從進了壩集之後,就有一股煩悶勁兒壓在心頭,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此時這股勁頭越發地強烈。
他忍不住踮起腳尖放眼望去,所見依然是人頭攢動,一位市肆監穿着灰褐色的制服、捉着竹板炭筆正一路挨擠着走了過來。
陸鴻向前蹭了一步,一伸手便捉住那市肆監的袖子,問道:“官上,你瞧瞧有啥不對勁末?”
那市肆監給他驚了一跳,擡頭打量了一眼,怪訝地說:“恁是誰,要作甚?俺瞧你不大對勁!”
陸鴻自己也覺得冒失,連忙鬆手賠了幾聲不是。
好在那市肆監也沒過多計較,白了他幾眼便即擦身過了。
小玉兒在他懷裡也被嚇着了,忙問:“大哥,咋啦?”
陸鴻搖搖頭,想伸出去摸摸小玉兒腦袋的手卻忽然停在了半空,他感覺到好幾道銳利的目光同時在自己後背一掃而過,忍不住寒噤噤地出了一身冷汗。
陸鴻心裡冒出的唯一一個念頭就是:回去!他帶着這樣強烈的想法,盡力伸長了脖子尋找胡順他們的身影,可是這人山人海之中一時半刻又哪裡找得到?
遠處唱參軍戲的所在突然爆發出一陣漫天的喝彩聲,驚得他渾身一顫,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和家人們團聚在一起。直到他聽見胡效庭一聲痛呼,才發現自己一手抱着小玉兒,一手正緊緊地捉住了效庭的肩膀,不知不覺間用力過大,竟將效庭捏痛了。
陸鴻當即鬆開手,一臉歉意地說:“效庭,你和小正帶同伴們先回……”
話音未落,西邊集鎮之外“嗚——”地響起一聲悠長高亢的號角聲,彷彿一道山峰直插雲霄,不禁讓人眼前浮現出兩軍交戰奔騰衝殺的豪壯場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