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整個後軍駐地就被一聲聲整齊響亮的口號吶喊聲驚醒。
剛剛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陸鴻就在熟悉的操練聲中一坐而起,並下意識地摘過掛在牀頭的衣服開始穿衣披甲,等到他戎袍穿了一半的時候才猛然想起:這裡不是青州行營……
他如今並不需要參加操演,也不用這麼早就起身到營區裡去巡視,現在後軍的大小事務基本上和他沒甚麼關聯。
老指揮褚垓甫一病癒便回到崗位上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頓,將他一手帶到青州來,卻早已十分陌生的後軍一點一點地“撥亂反正”,這導致陸鴻變得和上一任副指揮周全一樣,成了個掛名的閒人。
而且自打有人決定大演武不帶他參加的時候,他就更加清閒了……
不過今日後軍有些反常啊,似乎起得太早了罷!
“小金子,小金子!”陸鴻還是決定先起牀再說,反正這麼鬧哄哄的已經沒有可能再睡一個囫圇覺了。
沒過一會,睡在隔間的小金子披着一件棉袍着急忙慌地推門進來,迷瞪着雙眼,道:“咋啦?大人,啥事兒?”
陸鴻一邊穿衣一邊問道:“甚麼時辰了?怎麼今天后軍這樣早就開始上操?”
小金子道:“您不知道?今天褚將軍親自操練,已經呼哈練了快半個時辰了!”
這倒奇了!
陸鴻心想:老褚不是聽說病得坐都坐不住了,怎麼今個精神頭這樣大?他瞅了小金子一眼,見他半睡半醒的樣子就羨慕,這麼大的噪音還能睡得着覺。
“你去睡吧,我出門溜達一圈。”陸鴻咬牙吃力地套上靴子,站到地上踩了兩腳,都勻實舒坦之後,便取下障刀跨在腰間。
小金子見他要出門,忙打疊起精神,道:“大人等等俺,俺也去。”說着噔噔噔跑回隔間,三下五除二披了一身戎常袍出來,肩膀上掛了一條凍得硬邦邦的毛巾,一溜煙鑽了出去。
陸鴻見他去張羅,自己便重新坐回牀沿上愣怔了一會兒,這纔想起自己竟沒地方可去——他昨天想了半夜,還是決定捺下心裡的躁動,聽從司馬巽的告誡,老老實實留在軍營裡熬光景。
這他孃的鬼天氣,要是陽春三月的話,至少還能騎着馬出去溜溜,賞花賞草甚麼的,如今倒好,鳥毛也瞧不見一根,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陸鴻帶着半分起牀氣,在心裡抱怨着。
不一會小金子打了一桶熱水回來,在陸鴻和自己的臉盆裡分別傾了半桶,又替陸鴻把浸了鹽水的柳條枝兒抽出一根,擱在臉盆邊上。
這還是跟了陸鴻之後才見過的新鮮玩意兒,聽他家大人說,這叫做“牙刷”!
小金子曾經學着陸鴻將一根“牙刷”頭在嘴裡咬一遍,再用捻成纖細的絨毛,柳條在牙齒上來來回回搓刷幾遍,然後漱口吐掉。
這玩意兒好用是好用,搓過牙之後整個嘴裡睡完一覺的哄臭味兒當時就變得清爽乾淨,唯一的壞處就是太鹹了,而且滿口的木渣,有時候還卡牙……
所以雖然他家大人依舊樂此不疲,但是他再也不願去攪這怪事兒了!更何況,這天寒地凍的,柳條枝兒用完了,還不是讓他去路邊上剪?
不過昨天在城裡倒是發現了一個剪柳條枝兒的好去處——天街……
陸鴻洗漱罷了,便披了一件厚布披風,推開門,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風循着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號聲、鼓聲、吶喊聲走去。
他甫一走進校場,空曠的地面上席捲而來的野風就將他的披風吹得獵獵作響,敞開的衣領中也不住地倒灌進叫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氣。陸鴻有些慶幸出門時沒戴那些假模假式的襆頭,否則早都被一陣疾風吹沒影兒了,他只將蓄了快五年的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飛揚的髮絲狠狠地拍撓着他的臉龐。
東方稀薄的亮光才只冒出了三寸高,校場裡掛了一圈火把,在霧氣中照得人影朦朦朧朧,二十個百人方陣繞成一圈,整齊地隨着號角、鼓聲進退擊打,校場正中的空地上,模糊間十幾名軍校全副鎧甲,簇擁着一個四輪小車,車裡坐着一人,隱隱約約瞧不清面目。
陸鴻在心裡“噗嗤”笑出聲來,這個老褚,真能整事兒,把自個兒當諸葛亮了?
他高大的身影穿梭在薄霧煙光之中,披風在身後颯颯翻卷,正在操練的後軍士卒們有些竟恍了神,有幾個人木然停在當地,眼睛只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他人的口令動作也都因爲分神而遲緩下來,漸漸跟不上鼓號的節奏。
坐在小車上的褚垓顯然也瞧出了自己的兵不大對勁,他轉頭左右一瞧,這纔看見緩緩走來的陸鴻。
是那個小子……
褚垓原本就有些睏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線,雖然迎面走來的是自己的副手、搭檔、同袍,但是他卻似乎頭一次認識這個年輕人,目光穿過衛兵間的空隙陌生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對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在有些遲鈍的記憶中搜尋到這個青年的影子。
那天是在行營後軍的戊字營,他一腳踢走自己那個不成事的堂弟時,這個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站着。
那時他是後軍指揮,這個人還是一個連軍裝都沒穿過的新兵……
世事變遷啊!
如今他還是後軍指揮,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悄然爬到自己的副手了,還曾經帶着自己的兵幹下
好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情。而且他並不知道自己還能在軍指揮的位置上幹多久——他的身體只有自己最清楚,能撐到大演武那天已經是萬幸,如果還想他親自披掛上陣,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是督帥的決定他必須無條件地遵從,哪怕是拼了命也得堅持下去!
他還想起當時在李督的中軍大帳,爲了幾個民夫和司馬巽那後生摔酒杯、掀桌子,誰知道後來左軍竟願意用辛苦爭取到的五十個人換另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子,也就是眼前這個如今聲名鵲起的小軍官!
他記得自己當時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要求,甚至還沾沾自喜——你左軍想要的人,我褚世藩就是不給!
他不禁想,如果當時答應用這小子換那五十個人,現在會是怎樣的遭際……
褚垓如今的心中五味雜陳,陸鴻不像陳森那些人,是在他眼皮子地下一步步跟着他成長起來的,他無法把這個新近躥起的年輕軍官當成自己的人,甚至無法當成是自己後軍的人。
但是如今這支後軍還是自己的那個後軍嗎?
瞧瞧那些鄭新、吳衛、陳三流,還有最近一直態度曖昧的陳森,他已經越來越不認識自己的軍隊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耳邊有個聲音:“陸鴻參見將軍!”
“唔……是見漁啊,你來得正好,聽說你練兵蠻有一手的,就在這替老夫盯着。”褚垓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親切一些,好讓人覺得自己絕不是那種嫉賢妒能、排擠下屬的將軍。
“是。”陸鴻直挺挺地站在四輪車邊上,身子略偏了幾分,替褚垓擋住一些風頭。
褚垓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善意,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卻沒多說甚麼。
陸鴻有些納悶,現在說他會帶兵的有,說他得軍心的也有,甚至還有人說他善於“將官”,因爲在他的手下已經涌起了一大批看起來十分得用的軍官,但是從沒人說過他會練兵……
事實上陸鴻確實不會練兵,他這種半路出家的軍官根本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學習,在高登手下也沒學到什麼狗屁練兵的本事,而且從那以後他就開始帶兵單幹了。
後來身邊倒是有個大將軍韓清,可是那傢伙平日裡掛在嘴邊的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幹他孃的就成”、“別怕有老子在”、“打的就是氣勢”之類的廢話……
他這個徒有虛名的“練兵好手”此時只能裝模作樣地站在那裡觀瞧,可是說來也怪,只要他看見哪隊動作慢了、精神不集中了,只要一個眼神過去,對面的士兵們立馬就叱吼吼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先有些糟亂的校場也迅速恢復正常,甚至比之前還要熱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