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張鎰年老、不勝酒力的原因,這一場接風宴,並沒有出現觥籌交錯、交杯換盞的情景。
一桌四人說的多,飲的少,互相兩兩之間也談了一些話。
酒宴過後,陸鴻告辭,張鎰送到飯廳之外,張仲寬兄弟二人則一直送到靜棠園大門口,並且在顧綜再三的“留步”聲中,於臺階下面站定了腳步。
出了靜棠園之後,便只剩下陸鴻與顧綜兩人。
作爲今日接風宴的首陪,也是陸鴻與張氏之間的介紹人,顧綜答應了張鎰的囑託,一直將陸鴻送到經略署的衙門所在。
兩人都不曾騎馬,只坐了一輛經略署的小車,面對面談說着一些席間不大方面聊的事情。
“那個璣真人——吳郡陸氏的陸吉,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張鎰怎麼成了他的岳丈?”陸鴻一上車,就將這個令他糾結良久的問題拋了出來。
顧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爲何會對這種八卦事情感興趣。不過他也沒有隱瞞,將這璣真人的生平略略敘述了一遍。
原來此人也是個極爲傳奇的人物,不過要說他,就得先說一說前朝皇帝——南唐真正的末代皇帝、李嗣原同父異母的族兄,而不是後來被扶作傀儡的兩個小娃娃。
這位聖人,是個很怪癖的人。
此人做皇帝並不怎麼稱職,但是一生癡迷詩文、喜好音律,中年之後又對道教篤信。
當然了,其中有大部分原因要歸咎於,李氏歸宗認祖,將自己攀到了老子李耳的身後,那麼李唐崇信道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這位皇帝不僅僅是崇信,甚至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
他在國策、政務上面,除了信任寥寥幾個大臣(比如張鎰)之外,竟然將政務決斷,都交託給了幾位道士,大部分政令的頒佈,都要經過親信道士們的占卜,吉則發,兇則免。
而陸吉,就是這些道士中的一個!而且此人能說會道,又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一度最受皇帝親信。
“其實最近幾年,李輜對季權公的恩寵已經大不如前了,大家都猜測是陸吉在其中搗鬼。”顧綜搖着頭嘆道。
李輜就是南唐的末代皇帝。
陸鴻更加奇怪了,問道:“這個璣真人與季權公到底有甚麼恩怨?還有,他既然受皇帝的寵幸,應該很有錢啊,怎麼落魄至此?”
顧綜冷笑一聲,說道:“李輜自打瘋狂信道之後,便開始清心寡慾,修行飛昇,後宮也不打理,叫陸吉這畜生勾搭上了幾位后妃,將後宮攪得一片烏煙瘴氣。
“張家的四妹,早年下嫁給陸吉,後來因爲這事被受氣至病,一朝繾綣病榻,便再沒起來。張、陸兩家也因此斷了來往,最後結成仇怨。後來這陸吉東窗事發,被李輜趕出了皇宮,加上他吃喝嫖賭無不染指,縱然家財甚厚,一年不到也盡敗落了。”
陸鴻沒想到,那地痞無賴樣的璣真人,竟然還有這麼一段傳奇的往事!
“這可新鮮了,別說在當今之世聞所未聞,就是古往今來,也從沒聽說過這般
奇人異事。”他一時之間,竟然頗覺得那璣真人,也算是個千古風流人物了。
顧綜將手一攤,無奈地道:“誰說不是呢?這人在咱們南邊有個外號,叫做‘混世魔王’!”
“哈?”陸鴻差點兒笑出聲來,強忍着道:“這個外號……倒很貼切……”
蓋因他遠在青州的老丈人李毅,也有這麼一個一模一樣的外號!
看來這世間,何時何地都不缺少奇人,只是各有各的奇特,各有各的瘋狂罷了……
“貼切自然是貼切的,這廝今日找上張家的門,多半又是輸了一屁股債,來勒索一番,恰好叫你撞見了。真正丟人現眼!”顧綜說道,“不過哩,這小子也算是精明得很。現在守着家中的一所道觀,有幾百畝田地的產業,可他即便輸得再多,至今也沒有發賣半畝地變現!”
陸鴻奇道:“這又是爲何?”
顧綜道:“你們北方人或許不知道咱們江南的風情,講究嫡長子傳代,已經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這陸吉就是江南陸家的嫡長子。不過即便他是嫡長子,也不是鐵定能夠繼承家業。只要他品行不端,以至於敗壞祖宗基業,那麼氏族當中的老人便容不得他。”
所謂品行,就是品德與行爲。
說起來,這璣真人不論是品德,還是行爲,都已經十分令人不齒,但是他唯一的好處就是,雖然品行極爲堪憂,卻始終不曾因此而敗壞祖宗基業,那便依舊享有嫡長子繼承的權利……
正是因爲這個緣由,這人寧可自毀身價,做出一副地痞無賴的嘴臉,一次次到張鎰的跟前索要錢財,卻始終不曾將手中的田畝倒賣。
陸鴻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便問:“敬宗,假如……我是說假如,這璣真人將手中的田畝賣給朝廷充公,似乎就不算是‘品行不端,以至於敗壞祖宗基業’了罷?”
在他看來,雖然這種結果確實是有損於祖宗基業,但這是爲了公心公利,而非爲了私利,自然就談不上“品行不端”……
顧綜一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眼前一亮,對陸鴻思維之敏捷,很是讚歎。
但是他隨即便爲難地道:“這樣做法,雖然從道理上來說,儘可說得過去,但是難免失於情理,恐怕會惹人非議罷?”
他說的意思是,這麼做有給陸家下套的嫌疑,傳出去不僅對朝廷的名聲有損,說不定還要連累的顧家,在氏族之中遭人冷眼……
陸鴻搖了搖頭,看着顧綜咂了一聲嘴,似乎對他遲鈍的反應很不滿,索性直白地說道:“不怕,只要道理上能夠說得通就行。再說,是他自己大公無私,主動提出充公,朝廷和你怎麼會惹上非議?”
“他自己怎麼會主動……”顧綜皺着眉似有不解,唸叨了半句之後,忽然之間恍然大悟,拍着手笑道:“不錯不錯,只要有個人將朝廷推公田法的消息稍稍透露,再找陸吉將這番道理一說,以他如今的窘境,自然急欲將田畝出手!哎呀,果然是個好主意。這麼一來,等於張、陸兩家同時爲朝廷搖旗吶喊,聲勢自然大壯,別家的小蘿蔔頭哪
裡還有抗旨不尊的膽量?”
他隨後似乎想到了甚麼,連忙補充了一句:“不是張、陸兩家,是顧、張、陸三家!”
顧綜也總算是瞧清了形勢,終於明確表態,把自己的顧家也推出了前臺。
陸鴻對他最後一句的表態很是滿意,點了點頭道:“嗯,好。只要璣真人肯將田畝充公,你要大張旗鼓地對他表彰,將他‘大公無私、主動充公’這八個字落到實處,那麼誰也沒有話說。而且還要給他封個大官,以示嘉獎。”
這麼一來,陸吉就坐實了“主動”二字,對他顧家的名聲也就不會有半點兒損害了!
陸經略片刻之間就考慮得如此周到,顧綜只能佩服,哪裡還有半點兒異議,並且當場表示,派人給陸吉通消息的任務,他可以一力完成,保證做得漂漂亮亮。
陸鴻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當即點頭,很讚許地說道:“不錯,你肯做這件事,我就放心了。其實在季權公的面前,還有第三個針對分派公田的辦法,我沒有說出口。回頭等一個關鍵人物到來,我給你引薦,你們兩位想辦法把這條路走通。”
顧綜聽說自己的肩膀上挑了這樣重的一個擔子,非但沒有感到半點兒爲難和畏縮,反而切實感覺到了陸經略對他的信任!
他只覺胸口一陣熱乎,血往上涌,呼的一聲站起來就要賭咒立誓,誰知這車廂矮小,還沒等他站直了身子,就砰的一聲,頭頂結結實實地撞在了車頂之上……
“哎呦我的媽……這拆壽玩意兒!”
這車裡頓時響起一陣亂撲亂撞、吱哇亂叫的聲音。
車外跟來的喜字一聽情形不妙,急忙拔刀喝道:“不好,車裡打起來了,快拉着些,別讓顧胖子被大人打死!”
幾名侍衛加上車伕,聽了他這一聲咋呼,七嘴八舌、七手八腳地一擁而上,掀了簾門,硬生生地把跌跤打滾的顧綜給拖了出去。
陸鴻在車裡聽見喜字的叫喊,差點兒沒氣歪了鼻子!
這小子說的甚麼話,老子就這麼凶神惡煞?
他看着顧綜被拖出了車,便陰沉着臉跟了出去,掃視了手忙腳亂的衆人一眼。
衆人見他神色不善,連忙將顧綜放在地上,一個個插手低頭,戰戰兢兢不敢與他對視。
不過喜字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見了這種情形,便嬉笑着上來打圓場:“怎麼呢?你們兩位大人,一言不合就在車裡打架?總是不至於的。”
說完他便轉過頭,對地上的顧綜苦口婆心地勸道:“顧大人,不是我說你,你能打得過他?在外頭我們還能拉着,在車裡你這不是自討苦吃?”
陸鴻見他扯得愈發沒譜了,便不耐煩地一揮手,斥道:“胡說個啥?找醫官去!”
“是!”喜字收了刀,端端正正行個軍禮,趕忙翻身上馬,向醫館飛馳而去。
就是在這件事情以後,“新來的陸經略與前朝老臣顧綜不合”的消息,便不脛而走,不下於三個版本的謠言,在半天不到的時間裡,就傳遍了整個建鄴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