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告示既非時務又非市令、州聞,只寥寥幾句說:二月二壩集事,魯國公毅儀仗往柳鎮屈家莊祭將軍廟,行至壩集遇刺。匪派七寶班班主藍鷂子在逃……
事已移交青州有司,無需妄議。謠傳、誇大以致恐慌者按律治罪!保海縣衙,保海縣令印,年月日。
原來魯國公到保海縣並非無緣無故,而是一心要到柳鎮屈山宙屈大將軍的廟中祭拜。
不過今日陸鴻沒有在告示牌前面給大夥兒讀告示,他天沒亮就接到三河鎮團練的通知,作爲團練隊正,帶着上河村二十三個團練兵往趙家集聚齊。
此時的團練兵已然頗具規模,一改臨時民兵的性質,已然有“準府兵”的形制。
大周立國之前,高祖則天帝由於各種因素將北衙禁軍獨立出南衙,任命武攸宜爲羽林大將軍,爲後來順利稱制立下汗馬功勞。
到武帝時連年征戰,府兵不敷調用,戰事一起必然耽擱農務。
龍興四年至龍興十年陸續卸甲解散四成軍府,府兵衛士選拔標準仍然是“斯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弱力又均,先取多丁。”因爲府兵衛軍需自行配備全套軍資糧草,因此只從富戶之中選拔,有團練升入衛軍的,也需考察家境。
裁減府兵同時升格團練兵,從鄉團提升爲預備役,除軍戶以外“三丁選一”。因此上團練兵體數已然十分龐大!
到了龍興二十一年前後團練兵基本等同於降格後的府兵編制,只是無需番上番邊、不歸軍府統管而在家服役,自備軍糧、刀弓其一,其餘不備。
陸鴻就是團練兵。
兩年前保海縣團練監批准了上河村兩名老團練追剿鳳頭山餘匪後“因傷退役”的申請,陸鴻因而徵選遞補,去年才因爲本村的前團練隊正升入府兵,加上他自身“刀弓嫺熟、兼有馬術、識字能書”而再補了隊正之職。
據說這其中洪縣令頗說了兩句好話……
據縣裡發來的消息,昨天半夜將軍廟發現藍鷂子蹤跡,守廟的屈家子弟被打傷二人,有人沿途追趕,發現賊人往三河鎮趙家集方向來了。
三河鎮連夜組織團練集結待命,縣裡的捕手差役也都一齊出動前來捉人。
等到日頭東出的時候,陸鴻一行並王家村的十六個團練兵共四十人已經在趙家集的界牌前被人截住。
那人白淨面皮,雙眼略有凹陷,戴一方淺青色襆頭,穿了一身藍布外翻圓領窄袖袍,腰間懸一口寶劍,整個人爽*勁利落,卻有七分書卷氣息。
只可惜左邊臉頰有一道細長的刀疤,從鬢角一直延伸至頷尖。
只見此人挺胸直背,標杆一般立在道路中央,剛好擋住陸鴻等的去路。
他打量着眼前的四十名團練兵,每人身穿各色尋常布衣,卻套一件象徵團練身份的灰布半袖,胸口皆繡着一枚“團”字。
這些人之中所配兵器各異,障刀最多,另有鉤鑲、長弓、橫刀的,不一而足。
這人十分面生,又不發一語,只是攔着路加意打量,陸鴻只得拱手問:“我們是上河村、王家村團練,請問閣下尊姓貴屬、有何見教?”
那人顯然沒想到一個鄉野小民居然懂文縐縐的客套話,又將陸鴻單獨瞧了兩眼,對方卻比自己高了半隻腦袋,當下也不回禮,大喇喇地揹着手說:“我乃青州團練副使趙德,藍鷂
子已經往北去了,你們速速追趕不得有誤!”
他本以爲這些泥腿子得了上命,必然會立即轉道向北而去。
誰知道陸鴻兩腳動也未動,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隨即舉手向背後一招,那些團練兵一言不發便嘩啦啦地左右包抄而來。
那趙德吃了一驚,連忙趕在合圍之前縱身後躍,跳出了圈子。
他目光陰冷冷地瞪着陸鴻,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們甚麼意思,不想活了?”
陸鴻不知他虛實,因此並沒有再下令強捉,只是口中詐他:“你既然是團練副使,爲何不拿出憑信?昨天半夜才發現藍鷂子往趙家集方向來,你是怎樣趕在我們之前從青州到的此處?”
他停了停,想看看對方神色,誰知那趙德只是靜靜地聽他發問,神情毫無變化,於是一字一句地又問,“再說,青州根本沒有一個姓趙的團練副使……你到底是誰!”
趙德臉上此時才閃過一絲驚疑,不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陸鴻見他如此,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實在他也不知究竟有沒有一個姓趙的團練副使,剛纔所言全然是詐,現在看來這人肯定是有問題了!
衆團練不用他說,已然弓手上箭,刀兵成形,緩緩逼近了“趙德”。
那“趙德”忽然冷笑一聲,搓脣爲哨,發出一段尖利的叫聲,路邊樹叢中黑影一閃,竟然竄出一匹油光黑亮的駿馬!
他既然已經被人識破,索性不再囉嗦,倒退斜走,三步並作兩步,翻身便上了馬背。
那黑馬恁地神駿,撒開四蹄便奔了出去,趙德遠遠地大笑說道:“好,沒想到大周團練之中藏龍臥虎,庫某見識了。後會有期!”原來此人姓“庫”,果然並非甚麼趙德。
那黑馬四蹄如風,兩個起落便已縱出好遠,三名弓手接連放了幾箭都被他輕易躲過,轉眼消失在了薄薄晨曦之中、青草綠樹之外。
陸鴻但覺此事蹊蹺之極,他們奉命來捉藍鷂子,卻被人橫加阻撓,甚至要使計策將他們引開。
他昨日裡在壩集見過那假作捏麪人兒的藍鷂子,生得形貌高尊,和這姓庫的男子又絕非一人。
莫非同黨?
這時一個十八九歲,手持團牌橫刀的團練兵湊了過來,壓低了嗓音問道:“鴻哥,這事有些怪啦,俺們咋辦?”
陸鴻見是同村李長山,便說:“按照原定計劃,在趙家集等待其他人會合。你同你兄弟長河進集裡找找看劉隊正……但願其他幾個村鎮的團練沒有被那人騙到北方去。”
李長山倒也麻利,當即領命去了。
趙家集不大,據統計也就三十多戶人家,幾十座大小房屋院落散佈在燕子河北岸高低起伏的坡地上,再往北是一大片廣袤平坦的田野。
燕子河南岸卻是一帶低矮嶙峋的丘陵小山,更遠處隱約橫亙着連綿的青山障影。翻過那片山,便是三國時著名的“太史慈北海報恩救孔融”之故地,漢北海郡,今爲青州北海縣。
見到李家兄弟身影三轉兩轉消失在了村落之中,陸鴻心中不禁暗暗擔憂起來。
那藍鷂子雖說有確切消息表示往趙家集來了,但是可以想見,這人爲避搜捕不大可能往大路走。
若想抓住他必然要在趙家集四周廣佈羅網,否則一俟出了趙家集地界,不論往東北出海至萊州,或是向東南躲進漫漫青山甚或潛入北海縣,再想捉住更是難上加難,不啻於*大海撈針。
況且藍鷂子的身手極高,以他手上滿打滿算的四十人,最多隻能佈防村東村西兩條路口,再兼顧往東沿着燕子河的一帶河灘——好在河道兩邊的卵石砂礫加上稀稀落落的樹木基本沒有適合藏身的地方。
但是如果將手下派成斥候作暗哨,只盯不抓,四十人也就勉強夠了……
當然這一切還要看李長山聯絡結果如何。
《大周律疏·捕亡律》承唐律明言:諸罪人逃亡,將吏已受使追捕,而不行及逗留;謂故方便之者。雖行,與亡者相遇,人仗足敵,不鬥而退者:各減罪人罪一等……即非將吏,臨時差遣者,各減將吏一等。
如今洪縣令受使追捕已決死刑的重犯,借調派遣團練上下百餘人,如今雖然未遇賊寇,卻被同黨用計支走,假設上官有意,完全可以依據“與亡者相遇,人仗足敵,不鬥而退者:各減罪人罪一等”一條治了洪縣令的罪。
畢竟若是強行認定同黨等同亡犯,雖略顯勉強,卻並非全無可能。
死罪減一等,便是流三千里,大周如今與唐人劃江而治,因此南北並無縱橫,若是流放三千里,只得往西到關內道甘涼二州守着吐蕃人去了……
似陸鴻這等臨時差遣者,也難免要各減一等入罪,流一千五百里也未嘗不能。
好在跟着陸鴻來的這幫人倒沒有中計以致“不鬥而退”,其他幾隊團練卻不知是怎樣境況。
這時兩條人影從屋舍中間穿行而出,李長山、李長河都氣喘吁吁一路疾奔而出,陸鴻着緊兩步迎了上去,問道:“人呢?”
李長山手拄着膝蓋,稍稍喘勻了兩口才說:“一刻之前將末向北去了!”
好在陸鴻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倒也並未驚慌,只是拍拍兩人肩膀,說道:“辛苦了,只怕再要勞煩你兩位……”
李長山笑道:“讓俺們去北邊追劉隊正?那得去借兩頭驢才成。”
兩人對視一眼,都會心一笑。
陸鴻暗贊這小子腦瓜靈,點點頭說:“去罷,務必把劉隊正追回來。”
看着李家兄弟再度返回村子裡,迎面已然有三三兩兩的農人走出家門,要往田間耕種去了。村民們見到村口一衆灰布半袖的團練兵,都好奇地指指點點,有遠親相識的都舉手高喊着名字打招呼。
可是團練兵們一個個充耳不聞,都表情嚴肅地等待着陸鴻的命令。
遠處的田野間清風漫漫,隱約送來一陣幽幽的女聲小調: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這歌是《詩經·齊風》中的一篇《甫田》,說的是丈夫長久未歸,妻子思遠人而不至,心中憂勞,刻骨之思終成幻覺的故事。
那歌聲雖然斷斷續續地傳來,但是反覆吟詠之下,自有一股悽婉悲涼之意。
這首歌謠據說是去年一位被貶淄州的文人旅經本縣,聞村民務農時所唱民歌粗鄙不堪,於是收集齊風十二首,讓弟子教授給農人傳唱,漸漸爲人熟知,後來山東百姓都稱之爲“石公”。他所收集的十二首齊風也被稱作《石公調》。
衆團練平日裡都是聽熟了石公調的,過去感觸不深,此時聽在耳中,卻無不想到自己若有一天征戰在外,家中的妻子是否也會如此思念……
一時竟都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