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只見門口的光亮一暗,一個外象十分孔武的將官出現在了房中,並且老遠地便當胸抱拳,大聲說道:“職下安東都護府防禦使成凹鬥拜見陸副都護!”
陸鴻笑呵呵地站了起來,走上前虛扶了一下,說:“成將軍不必多禮……”說着毫不避諱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便,讚道,“早就聽說咱們安東有一位傳奇人物——‘熊羆將軍’成凹鬥,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本來這一句“熊羆將軍”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誇獎人的話,不過在這成凹鬥身上,卻是有典故的。這人雖然是高句麗人的後代,但是他從小就被遺棄荒野,並且在被母熊撿了去,全靠熊乳長大。
等到他十二歲時,身材已經像成年人一般,而且四肢極爲發達,體態與熊羆相差無幾。
這人到了十六歲時已經神力驚人,曾經自稱“熊種”,後來在安東從軍,大大小小立了一些戰功,再加上過去高句麗人都護的賞識,很快就做到了正五品防禦使,被人稱爲“熊羆將軍”。
這成凹鬥非但不以此名爲恥,反倒常常引以爲傲,並時時掛在嘴邊。
所以他聽了陸鴻的話,完全沒有半分氣惱,哈哈大笑起來,神色之間顯得頗爲自得。
他擺着手道:“副都護莫聽別人亂言傳,都是朋友們吹捧的——比起副都護去、今兩年的風采來,根本就不值一哂了……”
就在陸鴻打量着他的同時,他也在偷偷打量着陸鴻,他不僅吃驚於對方比自己還高的身量,而且很快就暗暗驚歎起對方的年輕來,他同時覺得,那些對這位年輕上司的傳言,與現實比起來全都差得遠!
陸鴻一面請他入座一面笑着謙虛了一句:“我也沒啥值得誇耀的,好了,咱們也不必互相捧啦,都是肚裡沒貨的莽漢,再吹可就沒詞了。”
成凹鬥在陸鴻的指引下到客位上坐了,聽他這麼說更加高興,一拍大腿,道:“副都護說得太對了!早先聽說大人進了城,我還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來拜見,只怕副都護瞧不上我這粗鄙不堪的傢伙,現在才知道都是多慮!”
他說着話,站起來謝過了陸鴻親自遞過來的茶水,輕輕啜了一口,重新坐了下來,不無遺憾地嘆道:“早知道您是這樣隨和的人,我還擔個甚麼心?就應該早早過來給您請安的……”
陸鴻一時難以瞧得透這人——有些人的深沉寫在了臉上,有些人則把城府擱在了肚裡,這成凹鬥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說話間也是滴水不漏,叫人打心底裡聽着親近。
但是他越是表現得如此隨和謙謹,陸鴻就越發地警惕,只看他一進門之後,輕飄飄揭過自己遲來之罪的幾句話,和言辭動作之間拿捏的分寸,就絕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粗鄙不堪”。
當然了,這或許只是成凹鬥面對上級的一份謙辭。
陸鴻倒不願意用私心度人,雖然留了幾分小心,但是仍然願意接受成凹斗的這套說法。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溫言說道:“請安就不必了,咱們不興虛頭巴腦的那一套……我正有事情想問問你。”
成凹鬥滿是細卷絨毛的臉上立刻收了笑
,“譁”地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地站着,大聲道:“請大人儘管發問!”
陸鴻擺擺手讓他坐下,呵呵一笑:“不必這麼拘謹,又不是在公堂上。”
成凹鬥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坐了下來,儘管如此,他還是腰桿挺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稍稍側着身子正對着陸鴻的書桌。
陸鴻見他還是這副模樣,也就聽之任之,直接說出了他的問題:“成將軍,搜查刺客的事至今有甚麼進展嗎?”
“職下無能,那賊人狡猾得緊,至今並沒有甚麼線索。”
“那平州城的戒嚴何時可以結束?”陸鴻看似不經意的問話,四根手指此起彼落,在桌面上毫無規律地敲打着,同時放鬆地仰着背脊,平靜地看着成凹鬥。
已經開始向西面傾斜的陽光從窗櫺中間透灑出來,飄着浮塵的光束剛好照在陸鴻敲打的手指上面。
他的輕鬆愜意並沒能感染到面前的人,成凹鬥仍舊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認真思考了半晌,才搖了搖頭說:“咱是個老粗,只會用這種笨法子抓賊,所以在抓到刺客之前,平州城的戒嚴都不會結束。”
他說得很平靜,語氣之中完全沒有一絲的挑釁和強橫意味,甚至讓人根本抓不到半分把柄,甚至好像在說一件十分理所當然的事情,讓人即便不敢苟同,卻又不得不承認他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陸鴻微微頷首,沒有表示任何同意或者反對的意思,就只是輕輕地點了下頭,因爲他並沒有覺得這有甚麼大不了的——成凹鬥這是在和他拿捏哩!
有拿捏、講條件,這就對了!如果他新官上任,一個明顯資格足夠又位置穩固的地頭蛇沒來由地向他示好賣乖,這纔是大有圖謀哩!
這件事上除非他順着成凹斗的意,就任由一天天這麼戒嚴下去,那麼萬事大吉。
但是隻要他甚麼時候想解除戒嚴,那就必須低下聲氣來跟成凹鬥商量,要麼讓下幾分好處——當然了,如果雙方相處得比較愉快哩,那麼這件事或許會以成凹斗的主動撤銷而告終。
這一手看起來好像是對他這個新任副都護存着幾分戒心,而捏了一點兒籌碼在手上,其實是主動丟個尾巴,讓別個抓在手裡更加安心。
陸鴻摸着了對方的幾分態度之後,便沒有再談公務上的事情,雙方之間拉了一會兒家常,說了一些軍營裡的趣事,將剛纔那點兒似有還無的火藥味兒頓時衝得淡不可聞。
等到喜子進門換第三壺茶的時候,正好聽到成凹鬥口沫橫飛地說着幾年前跟奚人幹架的事情:“那個年歲兩胡都不像現在這樣大膽,大家明面裡都還算相安無事。先聖文帝載道三十二年的時候,平州在濡河畔還有一座榷場——咱們向奚人買藥草和皮子,販給他們鹽和糧食,那時我就奉高都護的命令帶着幾十個兵在榷場把守,以防奚人鬧事。那天也不知是老天睜眼還是奚人的祖宗沒保佑,終於給我發了兩個愣頭青的傢伙過來!”
他見陸副都護正津津有味地聽着,便愈發來了興頭,眉飛色舞地續着:“那兩個一主一僕,都是年紀輕輕,想要低價從咱們榷場買三千斤鐵——別
說朝廷對榷場的鐵器嚴格管制,每天不得賣出十斤以上,每年也不能超過一千五百斤,就算可以敞開了賣,也絕沒有那樣低的價兒!那小子買不到鐵器就開始鬧事,我當然不幹,上去就和他理論,對方也是個胖子,怕不有二三百斤重,跟我推搡了幾下,誰也沒佔着便宜!我就說咱們倆乾脆到榷場外面單對單幹一架——不怕您笑話,我年輕的時候可沒您這份穩重勁兒,當然是現在也還是沒有,成天就好個摔角打拳——您猜這小子說甚麼?”
陸鴻笑眯眯地問:“他說了啥,不會就此認慫了罷?”
喜子聽到要緊處,也不肯走了,把茶壺往桌上一撂,也抱着膀子饒有興味地等在一邊。
成凹鬥有意無意地向他瞥了一眼,繼續說道:“不至於認慫,那小子說他是甚麼室得部辱紇主的孫子,他這趟出來家裡是三令五申不准他在外面打架,所以要回家請示一下大人,並且跟我約了第二天老地方不見不散!您說好笑不好笑?”
陸鴻呵呵笑了一聲,點點頭,追問道:“那他第二天來沒來?”
“來了!”
“好,言出必踐,是個好漢。”
成凹斗大喜,也附和道:“大人說得一點兒不錯,當時我也這麼想的,他不僅自己來了,連他那當辱紇主的爺爺都跟了過來,老爺子親自當裁證,讓我和他孫子打,說大丈夫各憑本事,生死無論!我說那照啊,來吧!誰知道那小子看着壯實,推推擠擠扳手腕的還行,真正玩兒命的時候被我一拳打在耳後,當場就死了……”說着嘖嘖連聲,顯得不勝惋惜。
喜子在一邊插口問道:“那辱紇主就真的沒追究?”
成凹鬥倒沒在意他這小小親兵的僭越,唏噓了兩聲,說道:“那老官兒十分守諾,沒給我多大的爲難,收了他孫子的屍首就帶着族人走了,不過從此以後室得部再沒來榷場通商過。後來聽說這老官兒沒多久也死了,他兒子,也就是那死小子的爸爸做了新的辱紇主!”
喜子在旁笑道:“看來這家人時運不大好,這位新的室得部辱紇主六月初才被咱們大人砍了,也不知道這家更有後人沒有。”
成凹鬥瞪大了眼睛,奇道:“怎麼,原來還有這回事?那我和大人也算得上是同仇敵愾了,哈哈!”
陸鴻笑道:“是有這個事情,那室得部的辱紇主也是個大胖子,狡猾得緊,那天帶着千把人圍成個鐵桶陣,害我差點把衣裳脫得只剩褲衩兒,全部點燃了扔過去燒他媽的,這才破了陣子!只可惜他們那杆‘老皮帽子’大纛沒落到我手裡,被三流子搶去了——過兩天你就能見到這傢伙了,我的好兄弟,回頭你們親近親近。”
成凹鬥剛要答應下來,卻聽門外一聲破鑼嗓子的大喊:“鴻哥,剛到就聽見你在背後唸叨我,是好話還是壞話?”
陸鴻和喜子又驚又喜,連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見三流子當先一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院來,後面跟着男女老少十好幾個,吵吵嚷嚷的好像搬了一座集市過來……
(前幾日年底事忙,匆匆趕的幾章自己都不大滿意,多擔待,抱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