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新羅十萬大軍中計慘敗,一路東竄、死屍盈野,丟盔棄甲而降者更是數不勝數。
投降的大多是東部舊軍,高句麗五部被掃平之後,原先與賀高所率的內部軍對抗的那批人馬,便被新羅裹挾了數萬之衆撤入浿水以東。
今次這撥人馬也隨軍趕來,見到如此情勢,當即全數丟盔棄甲,投降了安東軍。
他們本都是東部人,而且幾乎有一半兒都是平壤或周邊平民,如今讓他們攻打自己的老家,本來就有些士氣低落。
被賀高委任率軍從上游包抄而來的那名校尉當機立斷,收編了這批人馬,並且帶着老兵、降兵近三萬人,以樸仲憂爲目標,翻翻滾滾、鋪天蓋地,一路掩殺向前!
這一戰從子夜殺到黎明,漫山遍野都是吶喊聲,樸仲憂率着數百騎兵隨戰隨撤,一路東奔西走,倉皇逃竄,不知不覺已馳出數十里地。
樸仲憂正打算停下馬來稍歇一氣,冷不防座下戰馬嘶鳴一聲,前蹄一軟,竟爾倒斃於路旁!
新羅馬不善奔走,這麼連續狂馳數十里,竟將主帥坐騎累死……
樸仲憂軍被那死馬撅翻在地,正兩眼冒金星時,已被部下相扶起來。
他這回頂着千斤重壓、帶着國中無數的期盼與冷眼,以及自己的猶豫、忐忑、不安,心不甘情不願地帶着全國除了必要防線之外,能夠湊到的所有軍隊,就爲了國王的指示——打過平壤,伺機侵佔遼東……
他不知道這一戰的背後到底有甚麼意義,或許從他懷着那般複雜的心情帶兵出征之時,就已經註定了此戰的失敗!
一個主帥都沒有必勝的意志和取勝的渴望,那麼這一場戰爭的結果絕不會有多麼理想……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這老將軍舉目四顧,卻見身邊數百騎此時只餘寥寥三騎,都望着他滿臉哀慼之色……
這幾人都是三十年前便跟着他的老部下,最小的也有近五十歲了……
他爲了給自己壯壯形色,特地在出徵之前召回了這些舊部。
雖然並未起到甚麼作用,但是這些人也算沒有辜負樸仲憂的信任,最後守在他身邊的,也正是他們。
樸仲憂此時鐵盔已在墜馬時滾落到了一邊,滿頭花白的銀髮隨風飄舞,在朝陽初探的光輝之下,頗有些英雄遲暮的悲愴之感。
忽聽來處喊殺四起,幾人趁着稀薄的晨光一望而去,一帶平川之上,盡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耳邊甚至可以依稀聽見敵軍的大喊。
“捉殺樸仲憂……”
“樸將軍束手就擒……”
樸仲憂臉上深深的褶皺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他望着左右,忽地愴然說道:“今日爾等身陷死地,皆我所累,不如速取我首級去,以保性命!”
他手下三名將軍聽了大驚失色,連忙拜伏於地,個個泣不成聲。
其中一人哭了一會,仰頭說道:“我等性命都是將軍的,今日死則死耳,怎敢爲了苟且偷生,做不忠不義之事!”
另一人聽了,當即收了眼淚,將手中短槍一震,豪氣干雲地說:“咱們三位兄弟保着
將軍殺出去,至多同死,好過偷生。”
最後一人也是大聲附和,當即將座下馬牽了來,慨然道:“昔日唐太宗大戰被困、坐騎颯露紫邙山中箭,大將丘行恭讓馬步行隨扈,保得秦王,今日某效仿故人可也!”
樸仲憂戎馬半生,本有一身英雄氣概,此時見了部下這般大義,也激起了胸中豪氣,頓時將那婦人之態盡數斂去!只聽他大喝一聲,便提刀上馬,白髮飄飄之間,威風凜凜地說道:“那便衝殺出去,擋道者死!”
餘下三人也是大呼長嘯,擁着樸仲憂往南便走,前方再有不足三十里地便到了新羅軍最近的據點黃州城,那裡有數千後備軍。
只要到了黃州城,那便算是逃出生天了!
誰知正在此時,背後斜刺裡一聲大喝:“樸老兒哪裡走!”
四人回頭望去,只見一員安東大將騎着駿馬、挺矛帶刀狂奔而來。
此人見到樸仲憂,張着一隻闊口放肆地大笑起來,露出一顆豁牙,不是別人,正是巴巴地趕來梟首敵將的陳三流!
樸仲憂正要反身接戰,孰料他身邊一人反應更快,勒馬往回便走,手中短槍甩出兩記黑風,當即與陳三流在一處。
餘下二人連忙拉着樸仲憂向南繼續退卻。
俄頃後方一聲慘叫,也不知是誰倒了下去,三人不敢回望,只知一個勁兒地逃命。
可是他們逃了許久,也不見同伴趕來,心知已遭了毒手了,頓時悲從中來……
那邊廂,新羅軍鎮守黃州城的三千守軍,早已見到西北面的火光,守將金仁汶連忙點兵,出城外十里地紮營,以備隨時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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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便得到探報,說前方我軍大敗,殘兵敗將正向黃州退來!
金仁汶大驚失色,當即盡率主力向西北而去。
這名將軍只有二十來歲,是當今新羅王之胞弟,官拜太府令。
此人生得一表人才,弓馬刀槍之術冠絕全國,因而這回大軍出兵,也奉命鎮守黃州城,爲大軍扼守進退咽喉。
他率軍走了一段,因嫌步軍太慢,便只帶了三百騎軍全速前進,步軍悉數留給副將緩緩趕來。
行不到二十里地,已可見到三五成羣的逃兵蹤跡。
沿途許多平民百姓,也都攜家帶口往黃州城方向逃避兵禍,一時間人馬嘈雜、蹄腳搶踏,亂成一團,甚至有敗兵趁機一路打劫而來。
金仁汶拍馬上前,捉住一名敗兵便問:“樸老將軍現在何處?”
那敗兵未能瞧清何人,懵懵懂懂,隨手一指身後說道:“後方五里處似乎見到樸老將軍。”
金仁汶連忙揚鞭躍馬,又率着三百騎呼嘯而前,忽然前方一陣慘叫喧譁,只見一隊十數人的安東軍正大肆殺掠而來!
金仁汶大怒,一騎當先,快似一道奔雷,眨眼間便衝至敵前,手中馬槊猶如蛇信,收發之間便聞兩聲痛呼,兩名安東軍便中槊落馬!
其餘人一鬨而散,急切間追趕不得。
金仁汶正要再行趕路,卻聽道旁一人叫道:“您是金太府?”
金仁汶見是一名傷兵,正俯臥於地
,忙問:“可知樸將軍何在?”
那傷兵指着正北方說:“往前不足二里便是,正被大軍圍困,恐怕是救不得了!”
金仁汶不再理會,調轉馬頭便向正北而去。沒走多遠,果見無數大軍圍在前方,爭相踮腳向內觀望,竟無人見到他來。
那人羣之中不時爆發出一陣嬉笑歡呼,鼓譟、奚落之聲更是不絕於耳,倒好似在圍觀鬥獸一般。
人羣之中不是別人,正是樸仲憂!
他此時身邊令兩員大將也已不知蹤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正雙手舉刀,與一名校尉悍然對峙!
那校尉脫了鎧甲,隻手捉着一柄缺了數個口子的橫刀,正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對手。
他的腳下還躺着一人,一動不動,正不明生死,瞧那裝束也是個從六品校尉。
樸仲憂此時鬚髮皆散,垂直咽喉的白鬚此時已經遍然鮮血,只見他胸口一道三寸長的傷口,仍在緩緩地向外滴血。這老將軍不愧百戰之身,此時雖然有傷在身,卻依舊舉刀凝立,巋然不動,渾身散發出一股淵渟嶽峙的磅礴之氣!
面前那名校尉在氣勢上顯然便遜色三分,不過仗着年輕力壯,進退之間步履仍頗穩健。
適才已有一名同僚校尉被這老將軍斬於刀下,他自己也跟樸仲憂惡鬥了十幾個回合,漸漸生出了幾分敬畏之意,出刀便不由得遲緩了幾分。
正在這校尉打點精神,準備再上的時候,突然聽見圍觀的人羣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混亂廝殺的聲音。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杆馬槊便如神兵一般,帶着呼嘯的風聲從天而降,直向他的後心戳來!
這麼電光石火之間,哪裡來得及反應,這校尉剛要驚叫:“老子的命休矣!”眼角卻瞥見白光一閃,跟着鏘然一聲,身後的那柄馬槊便刺了個空。
這校尉死裡逃生,已驚出了一身冷汗,所幸他還算有幾分清明,順勢向前一撲,揮刀後斬護身,然後便被兩名同伴攙扶了過去。
“得了,少在那空耍了,後頭沒人。一邊兒歇着去!”
校尉聽見這麼一聲不屑地譏笑,正要使出的兩招後手便只好硬生生收住了,擡頭望了一眼,只見面前一名豁牙的校尉,正怪笑着瞧着自己。
這人頓時羞紅了臉,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站到一旁,專心致志地望着場中正在生死相搏的兩條人影。
剛剛出手救下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安東守捉使賀高!
他本來陪着陸鴻與大軍回合之後,便接過了指揮權,率領着本部以及降兵數萬,一直追殺到此地,恰巧遇見麾下兩名校尉與這樸仲憂相鬥。
賀高見鬥得熱鬧,便請示了陸鴻之後,把手一揮,命衆軍先圍住,然後便坐看好戲。
誰知那樸老頭兒真有兩下子,苦鬥良久,居然賣個破綻砍倒一人,自己雖然也掛了彩,不過受傷不重,完全還能再戰!
其實陸副都護已經給他下令,饒這樸老頭兒一命,不過現在他瞧老樸盡佔上風,那邊由得二人去鬥,自己站在一邊大看白戲……
誰知道戲沒看成,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