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路人的步伐停留在漫長廊道的盡頭。
等候在一旁的傭人,伸手示意蕭景謙進入一旁的房間。
不加猶豫,推門而入,入目可及房間內的擺設有些老舊。
似乎房間的主人喜好繼承上一個世紀的風格,一些專屬於上一代人的回憶,被有心之人牢牢的鎖在這一方燈光昏暗的房間中,倒也勉強留住了幾分歷史的色彩。
正對着房門,一位鬢間花發的老婦人虛弱的躺在牀上,呼吸比較輕微,口中好似呢喃的說着什麼話語。
老婦人的身旁坐着正襟危坐的蕭正國,此刻正面目沉重的握着老婦人的手,一張時刻都保持波瀾不驚的面孔,難得浮現了滿眼溫情。
倘若不是見到這副少了幾分血色的臉龐,蕭景謙或許真的將眼前的這位老人淡忘於記憶的深處。
她曾是這座蕭宅唯一的女主人,也是蕭景謙孩童時期陪伴在姐弟三人身邊最常見的身影。
那時蕭父蕭母與秦雅楠的母親忙於事業,整日爲了工作奔波各地,不得已將幾位孩童交予家中的二老照看。
而在蕭景謙有限的記憶中,似乎童年的身影,總是出現一位脾氣古怪的老頭與一位總是笑吟吟爲姐弟三人烙上一鍋炊餅的老奶奶。
那時年幼,蕭景謙與秦雅楠還不太記事,但較秦雅楠年長三歲的蕭鈺寒,可是對那段記憶刻骨銘心。
奶奶的出現,總是伴隨着秦雅楠姐弟二人止不住的哭聲,爲了安撫姐弟二人的情緒,田華必不可免的要展示一番她傑出的廚藝。
拿手的炊餅雖算不上什麼貴重的食材,但在田華一雙神奇的大手下卻也可以讓幾個小傢伙流連忘返。
堵着堵着小嘴,就忘記哭了。
三個孩童抱着滾燙的炊餅,笑的開懷,哪怕已經過了許多年,蕭景謙對炊餅的回憶還停留在童年的點點滴滴。
暖洋洋的熾熱綻放於舌腔,伴隨着入口即化的甘甜,將幾個小傢伙融爲一團。
蕭正爲人比較古板,一雙正氣凜然的劍眉總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雖然,老人有心想要親近小一輩的孫子孫女們,但老人有些壓迫感的面容,卻總是嚇得年幼的姐弟二人嗷嚎大哭。
蕭鈺寒年長些,到也不像秦雅楠姐弟二人般抱着哭喊,但呆愣的神情,卻也不難看出小姑娘也是被蕭正那古板的面容嚇得不輕。
孩子們的哭聲,引得老伴田華於廚房走出,必不可免的捱了一頓指責。
望着孩子們可以如此輕而易舉的可以親近老伴,蕭正心中不免還是生出幾分嫉妒。
爲此,蕭正私下裡還曾特意對照着鏡子練習把控表情,企圖尋找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可以光明正大的與孫子孫女們玩耍。
可惜,老人陪伴孩童不足一年的時間,年輕時受到的舊傷復發,不治,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丈夫突然離去,田華只是短暫的沉悶了數日,便再次打起精神面對還在繼續的生活。
雖然嘴上說着各安天命,但是近些年來,老人的情緒與身體狀況,卻是愈發的令人擔憂。
總是將孫子與兒子,錯認爲已故的丈夫。誤以爲身處的時代,是與丈夫相識相連的年代。
...
阿爾茲海默症
人力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注意到老人在睡眠,蕭景謙特意放緩腳步,躡手躡腳的向老人的牀邊走去。
步伐如此輕微,卻是難以逃過蕭正國的耳朵,只見蕭正國轉過身來,眼神示意蕭景謙坐到身旁的空椅上,望着關係有些生疏的兒子,卻吝嗇給予一副和藹的表情。
小一輩中,田華最喜歡的莫過於蕭景謙。或許是蕭景謙的眼睛,與蕭正有幾分相像,老人在看見蕭景謙後,總會必不可免的回憶往事,心中多出幾分精氣神。
田華近期身體狀況十分糟糕,進食與睡眠質量照往日相比差上不少。
熟知未來的蕭景謙清楚,倘若歷史如記憶般重映,老人剩下的時間可能真的不多了。
油盡燈枯的身體,或許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份上天降臨的驚喜,讓老人沒有遺憾的離開人世,將這則捷報告知天堂另一頭等候的那人。
老人的睡眠很淺,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使其驚醒。
感知到周圍的異動,田華有些費力的睜開眼,朦朧的視線望着有人坐在身旁,記憶卻是有些模糊,誤以爲眼前的蕭景謙是記憶中的舊人,張口再次呼喊出那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高聲呼喊的名字
“蕭正....”
老人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無力,但緊隨其後田華卻突然情緒激動,拖着沉重的身軀,一下又一下捶打在蕭景謙的腰間。
“你、你爲什麼要讓孩子們走你的老路?爲什麼要讓孩子們去送死?阿大沒了,小妮子傷了,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今天必須讓老二回到我的身邊。”
老人有些費力的將令人費解的話語逐字吐出,口中又繼續呢喃了些什麼,終於將所剩不多的力氣耗盡,緩緩的閉上雙眼,重新躺回牀上,呼吸愈發勻恰。
老人口中提到的故事碎片,蕭正國不曾與家人細說過,但知曉一些未知之事的蕭景謙卻是將老人的話語,與記憶中的那份檔案所呼應。
父子二人十分有默契,都對老人半夢半醒的話語選擇性的遺忘,不在提及。
蕭景謙不確定父親是如何打算的,但蕭正國既然選擇了與家人隱瞞,那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迫使蕭正國做出這個決定。
更何況,蕭正國想要隱瞞的事物,恐怕也隱瞞不了多長時間了。
末世的開始,一切未雨綢繆的實施,都得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望着母親終於沉沉的睡去,臉龐劃過一絲安逸,蕭正國握着母親的手,愈發有些懷念過去。
還記得小時候,祖上傳下來的家產,被別有用心之輩用骯髒的手段奪去。
一家人被迫露宿街頭、吃糠咽菜,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卻也樂在其中。
一頓算不上餃子的麪食,也可以令一家人在除夕的夜晚,樂的如同孩童般合不攏嘴。
如今經歷兩代人的奮鬥,蕭家的祖宅被蕭正名正言順的奪回,生活水平也逐漸提高,但存活於記憶中的年味,在如今的蕭宅卻是再難尋覓。
蕭正國自認在教育孩子一方面沒什麼發言權。
畢竟是蕭正國率先的破壞了家的含義,又怎麼可能會用禮這一概念去約束家中其他人的行爲。
對於當年的決定,蕭正國雖迷茫過,但也仍堅信自己所作出的決定,是最正確的方向。
既然無法完全作出取捨,那麼打破規則賬單全收也未嘗不可。
而當年自顧自將聶愫帶回家中,企圖讓家庭的其他成員接受聶愫,這場戲劇的結局似乎只能以慘烈來收尾。
溫文爾雅,總是如水一般柔和的楚嫿第一次在蕭正國的面前衝丈夫大動肝火,不顧當家主母的禮儀將餐桌渾然掀起。
一片狼藉中,二人爭吵着回到臥室,在年幼的蕭景謙隔着門縫的窺探下,楚嫿毫不猶豫的一記耳光招呼在這位青梅竹馬本以爲可以廝守纏綿一生的丈夫臉上。
“蕭正國...你是不是以爲我可以接受一個,就可以繼續忍受你將第兩個第三個帶回家中?”
許是楚嫿哭累了,一夜過後眼眶紅腫了不少,十分堅定的收拾好衣物慾帶着兒子返回孃家。
距離那場鬧劇的年代已經有些久遠了,故事如何收尾,蕭正國已經記不清了。
但眼前的結局總歸是皆大歡喜的,聶愫爲這諾大的家庭新添了一位成員,而一個嶄新的生命,似乎也要在不久的將來,與大家見面。
生活好像日漸充滿希望一般,如晨日的光芒劃過層層陰霾映照在蕭正國空寂的心房,照亮這個萬能的男人一條回家的路。
但人的感情有時是個十分奇怪的東西。
家中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卻是深深的激發了蕭正國埋藏在內心深處對於楚嫿母子的愧疚。
眼前的溫馨,本不屬於楚嫿與蕭景謙,他們本可以獨自貪婪的享受着丈夫給予的愛,不必同其他孩童搶奪分割父愛。
他們本是唯一,卻因蕭正國的貪婪,被迫笑着大度。
好吧,性子與蕭正國十分相像的蕭景謙似乎根本沒有打算大度。
蕭景謙的青春期的到來要比其他孩童要早上許多,蕭家雞飛狗跳的生活,也因蕭景謙的年齡增長愈演愈烈。
對於蕭景謙不算太過火的孩子把戲,蕭正國只是權當沒看見,持放任的態度欲藉此彌補心中的虧欠。
直至月餘前,早些歸家的蕭正國看到蕭景謙正在虐待他的親妹妹,忍住想要武力制止的衝動,開口阻止了蕭景謙的行徑。
蕭景謙玩樂般揪着聶楚楚雙耳,放手時的眼神,在某一刻深深刺痛了蕭正國的心。
一雙事不關己的雙眼,將血脈親情視作玩物。
蕭正國有些懊惱。
放任,對於這個家庭複雜的組成部分來說是否真的正確...
聶愫問詢趕來,看到僵持不下的父子二人,滿眼痛心的抱着嚎哭的女兒離去。
蕭正國清楚,聶愫的忍氣吞聲是不想讓丈夫爲難。蕭正國心中的愧疚,與聶愫的感激,也不允許楚嫿的心頭肉又太大的閃失。
但面對至親血脈,都可流露出冰冷的眼神,卻是令蕭正國對這位行徑愈發荒唐的兒子感到深深的失望。
打着爲母親正名的旗號,在家中與學校胡作非爲,蕭正國爲蕭景謙收拾的爛攤子已經太多太多了。
書房內父子的爭吵,以兩敗俱傷告終。雖然打向蕭景謙的那一巴掌,並非蕭正國的本意,但蕭景謙藏於腹中多年的埋怨,還是令那位男人皺起了眉頭。
對與錯,永遠是相對而論。
黑暗之中尚有飛蛾尋求光明,一切的惡,都不能用被迫一詞來潦草收筆。
陷入沉睡的老人呼吸愈發勻恰,房間的聲音也是靜到細微。
本應是世上最親近之人的父子,身軀雖相鄰,但話在口中,卻偏偏不知該如何落筆。
相顧無言之間,還是得靠及時雨一般的傭人來緩解房間內尷尬的氣氛。
“晚膳以準備妥當,夫人招呼老爺與少爺,前往客廳就餐。”
蕭正國點了點頭,爲母親蓋嚴被褥,囑咐好傭人照顧母親時的一些注意事項。
父子二人相繼起身,眼神短暫交流,點頭示意,保持一段友好的距離,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而這段友好的距離,父子二人一直保持到客廳,纔有所終止。
實話來講,蕭景謙有限的記憶對於這座曾賴以生存的家有些許陌生,這使得他只得跟隨在蕭正國的步伐下,才能不露出馬腳。
而蕭正國,或許以爲父子間的隔閡因上次爭吵加深,蕭景謙是刻意與其保持一段距離。殊不知在蕭景謙眼中,這位爲了民族大義犧牲一切的父親,已經是心中信仰般的存在。
父子二人相繼來到客廳,餐桌上的人員似乎都已到齊。
勞累的滿頭大汗的楚嫿,滿目春風的端着菜盤,招呼着二人入座。
蕭家這一傳承了三百年的世家大族有時候難免還是有些守舊,家中固定人員入座的位置也是有規矩的。
餐桌上,主坐的位置自然而然當歸蕭正國所屬,而她左右手身旁兩個位子,便屬於他的兩位夫人,秦梓軒、楚嫿所有。
楚嫿與秦梓軒相識較早,多年的和睦相處也是令二人情同姐妹,如今二人更是共同經營着一家服裝設計公司,早晚成雙入對的於蕭宅出入。
今日楚嫿爲了陪同兒子,放棄了公司的一應事務,雙倍的重擔自然而然的落在了秦梓軒的身上。
今日也是同往常一般,繼續在公司加班。
秦梓軒不在,作爲她的女兒且位置相鄰,秦雅楠今日的位置因此也是上進一位。
秦雅楠左手邊的位置,坐着的是聶愫。由於加入這個家庭比較晚的緣故,聶愫十分有自知之明的選擇在餐桌的邊緣就餐,但她身旁的女兒聶楚楚顯然與母親的想法有些出入。
小丫頭對於屬於她的位置十分不喜歡,對於短手短腿的小丫頭來說,爬上餐桌夾取食物着實有些過於費力。
而她喜歡的菜系,總是擺放在父親的身旁,距離小丫頭的位置相差甚遠。
於是小丫頭心生一計,今日午時甜甜的喊一聲二姐隨即坐在秦雅楠的懷中指點江山,明日晚上在油膩膩的叫上一聲楚媽,坐在楚嫿的身旁爲辛勞一天的楚嫿奉上開心果,緩解一天的勞累。
如此輪下來,小丫頭一番鬼馬精靈的賣萌,竟是連着幾日都不曾在相同的位置就餐。
而每日充滿變數的家庭團聚時間,也是因爲小丫頭的努力,愈發有了家的味道。
蕭景謙的位置位於楚嫿的右手方,在蕭景謙負起離家的這一段時間,也是短暫歸聶楚楚所有。
在發覺今日的蕭景謙對待聶楚楚的態度上有些許改變,不記仇的小丫頭,便早早的等候在哥哥的座位上,尋覓一個機會可以光明正大的倚靠在哥哥的懷中。
一家人的關係愈發融洽,楚嫿也是樂於看見的。在聶愫拉着十分不情願的聶楚楚返回她自己的座位時,楚嫿藉口今日想要小丫頭陪着,風淡雲輕的便將聶楚楚留了下來。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丫頭有了哥哥在身旁,又怎麼會有多餘的情緒來照看她的楚媽。
說到底楚嫿還是有一些私心的,她希望可以通過聶楚楚與兒子之間的友好相處,愛屋及烏拉進兒子與一家人的關係。
初次相見時雖分外眼紅,但日子長了,家中的每一個人,也就已經習慣了有他們參與的生活。
盲目的仇恨,滋生的不過是徒添煩惱,放縱自己。與其感嘆命運多災,倒不如靜下心來,習慣生活的改變,換一種角度看問題,或許會有新的感悟。
楚嫿本想私下勸兒子與這位算是至親血脈的妹妹友好相處,但今日蕭景謙的表現似乎有些出乎預料。
記憶中,蕭家的就餐,講究的繁文縟節十分複雜,似乎每個人都有着各自專屬位置。
蕭景謙向着記憶中的位置尋去,卻發現小丫頭聶楚楚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坐在那個位置上望着自己,到令蕭景謙有些不自信,轉身向着餐桌邊緣的空座位尋去。
小丫頭親近之意的小心思,還是由蕭鈺寒開口道破。
只見這位年輕一輩完全掌握話語權的大姐,攬着蕭景謙的手將其帶回屬於他位置,將佔着位子的聶楚楚抱起強硬的塞入蕭景謙的懷中,坐在二人的身旁,大喊了一聲開飯。
蕭景謙抱着聶楚楚的行徑,引發了餐桌對面二人的不安,在發覺這位小少爺今日似乎並不打算玩火的情況下,聶愫與秦雅楠緊繃的神經纔有所鬆懈。
目光卻還是在不經意間,掃向蕭景謙的方向。
許久不見,歸來的小少爺似乎沉穩了不少,性子也收斂了起來,行徑上似乎多了幾分往日裡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然可以在蕭景謙身上出現的善意。
這可令楚嫿今日的心情愈發美滿,兒子許久不見後作出的改變,似乎也隱隱預示着一家人的相處漸漸回到了軌跡。
“來,兒子,嚐嚐媽做的排骨。”
一如驚雷的話語聲於蕭景謙的耳旁炸響,蕭景謙驚恐的目光望向楚嫿,有所遲疑。
待確認如沐春風般的母親,笑吟吟的等待着蕭景謙做出評價後。
蕭景謙清楚,今日的劫難恐怕是躲不掉了,硬着頭皮將碗筷中的排骨含入口中。
“咳咳,媽…你這手藝不減當見啊!這道鹽焗排骨,當稱一絕…”
餐桌另一邊的秦雅楠,在見證蕭景謙將一整塊排骨囫圇吞下後,喉嚨不自覺翻涌。
看向那盤色澤極度不雅的菜餚冒出一排排氣泡,雙眼卻是充滿了的恐懼。
楚媽不會又把洗衣粉當成鹽吧...
應該...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