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藏隱士(二)
從內觀的大門到山頂的乾坤觀之間還有好一段距離。按照孫小四的介紹,足有一千零八十的臺階要爬。
韓瑾跟外祖和其他幾個家人商量了一下,先讓其他人扶外祖母回迎客房休息,他自己和朱崇明等人上山。他祖母和幾個表妹上山時,都是僱的山民或背或扶上來的,再讓她們爬山,只怕半夜也到不了。
對這個主意,朱崇明也是大爲贊同的,太白山上的山風一向猛烈,越到傍晚越是如此。到山頂前的一段,更是有把人吹跑的跡象,韓家的老太太身子骨雖然還硬朗,卻未必經受的住。老太太要是有個好歹,他如何擔待的起?他朱崇明的目的不過是跟韓家搭上線,要是讓喜事變喪事,就大大的不美了。
最終定下朱崇明,韓瑾,和朱崇明的兩個朋友,加上孫道存五個人,由孫小四領着就向山上爬去。
雲海從身邊經過,飛鳥漸漸消失了形跡,越往上幾個人就越覺着山風寒冽逼人。韓瑾也開始慶幸把祖母他們留下的舉動了。
等爬到一半時,韓瑾從所在站的臺階向下望去,只感覺到一陣眩暈。這樣陡峭又險峻的地方,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爬。?在他的位置向下俯視,只見一路煙雲,外觀的建築早已籠在雲海之間,來路已然微不可見。
羣山匍匐於腳下,高天觸手可及,膽戰心驚中,韓瑾又覺着一股豪氣從胸中升起。“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有杜子美這樣的豪情,敢於絕頂之上建觀立道的真人又該是何等豪邁。
孫小四看韓瑾停了下來,也跟着仔細的看了天空,覺着雲有些厚,趕緊催道:“你趕緊走哩,一會兒怕是要下雪。”
不等韓瑾說話,朱崇明帶來的兩個中年人先是不信,邊擦汗邊問:“這八月的天,還能下雪?”
指着不遠處一塊兒厚厚的雲,孫小四說:“看,就是那雲,來了就要帶雪過來。”
孫道存也是老山民了,想到終南山多變的氣候,也臉色不好,說:“都快上幾步,要是下雪了,這臺階可滑着呢!”
下雪天爬山是十分危險的事情,一個不小心從石階上面滑下來怕是會沒命,幾個人不管信與不信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再向上不到百十個臺階,韓瑾和朱崇明幾個人都已經氣喘吁吁,累的走不動了。孫道存看看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就跟孫小四商量,要父子倆各帶上兩個,也好快點上山。
孫小四看看他老子,再望望幾個香客肥胖的體型,皺起眉頭說:“爹,我背上一個,扶兩個,你就帶朱居士好了。這樣快點!”
孫道存心疼兒子,說:“那咋行,還不累壞了你!”
“要是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做得真人的弟子哩!您就放心吧,保管累不着!”孫小四一揮手,也不管他爹,徑自背起來一個最胖的香客,又把韓瑾拉過來攜在左邊,另外一個香客攜在右邊,一提氣,已是健步如飛,腳下生風,帶着這三個人快速向山頂去了。
等孫道存扶着朱崇明到山頂上時,孫小四和其他三個人早在那裡等了。
兩個中年香客此時眼睛都直了,正圍在孫小四身邊不停的轉悠,噓寒問暖的,一會兒叫“孫修士”一會又稱“小師傅”云云,比起在外觀時端着架子的樣子,簡直是天壤之別。
韓瑾也眼熱,不過他到底是世家子弟,放不下身份去討好個小道士,心裡糾結了好半天,也忍不住開口問:“孫修士,您這練的是什麼功夫?體力可不是一般的好!”
另外兩個香客也有些熱切的望着孫小四,伸長了耳朵等回答。
孫小四是個憨厚的,憨憨一笑,撓撓頭說:“我跟師傅時間短,就學了一門混元功,還入不得門呢。這臺階我跟着師父一天要走上個十來趟,體力不好可上不來。”
十來趟?韓瑾睜大了眼睛直叫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他看來,上來一趟都能把人累癱了,這一天要是來回十來趟那是什麼滋味,骨架子怕是都要散了,實在不敢想象。另兩個香客也跟着大呼小叫起來,來時的官威氣度全無。
朱崇明在一旁看了直樂:這兩個老東西,和個小祖宗,來的時候還跟我端着架子,現在見識到了吧!
跟他過來的這兩個人裡,胖的是林彤誠,瘦一點的叫董正,跟他都是老朋友了。早聽說他花大價錢捐建了一所道觀,都說他是被迷了心眼,有錢燒的。這年頭信佛的多,道教倒不顯,旁的人就先入爲主的認爲朱崇明是被人給唬弄住了。
朱崇明看不得他們整日一副看冤大頭的眼光,雖然以前也帶過一些人過來,但都被要求保密,這次正好遇到韓家的事兒,連帶着就把鬧得最兇的兩個朋友給帶了過來,想讓他們開開眼。
這兩個人也都是功成名就的富貴閒人,最好獵奇,近來也遇到了一些煩心事兒,也就跟着來了。
“這算什麼!石真人是真仙人,那騰雲駕霧的本事都有!”朱崇明看火候正好,就想着再震懾一下這羣土包子,要把當年建道觀的奇事翻出來講。不想這時候天空忽然飄雪了。一片片雪花潔白晶晶,如天女散花般從空中落下,到地上立刻鋪成茸茸的一層。
幾個外人驚奇不已,連朱崇明也是頭一次遇到八月飛雪。
孫小四看雪勢漸漸大了起來,連忙招呼幾個人往內關乾坤殿的院子裡去。
跨過厚厚的朱門,走在最前頭的姓林彤誠叫道:“奇了,這雪這麼快停了!”
走在他後面的一羣人裡卻沒人附和,他回頭一看,才發現衆人臉上都是一副見鬼的表情,癡癡愣愣的向一個方向看去。林彤誠也順着衆人的目光望去,透過朱門,他看到了門外那場鵝毛大雪,回頭再看看院中的乾乾淨淨,他的臉也跟被凍住了一般,除了驚訝外再找不出其他表情。
整個乾坤殿的庭院,似乎都被一層高高撐起的看不見的薄膜罩住,雪從天上來,卻在獨獨落不到這一畝三分地。幾個外來人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孫道存也是第一次見,也奇的不行,直拉着他兒子的胳膊問:“這是啥仙法,你知道不?”
孫小四低聲說:“我師父說布了陣法在這裡的。”
兩個人以爲聲音很小,哪知道餘下的四個人早都豎起耳朵聽着。
韓瑾就忍不住問:“是什麼陣法?能這樣神奇?”
孫小四撓撓頭不肯再說。
還是朱崇明先回過神來,臉上的神色更見恭謹虔誠,招呼孫小四問:“和壽師父,咱們到哪兒拜見真人?”
“再往內院裡去,我師父肯定早到了。他巡過山就回來了。”
大雪爲太白山覆上了白衣,雪中的乾坤觀岑寂祥和。夏蟲也不見聲響,只有靜悄悄的庭院獨立雪中。
看着這座據說興建不到三年卻已有了肅穆之氣的道觀,韓瑾心裡突然沒由來的多了許多忐忑。初次拜會之時,他們一行人不過在外觀聽了一會聲音,這次是否能見到真人呢?
跟在朱崇明身後的林董二人,心裡也莫名的懸了起來,悄悄拉過朱崇明問:“你說我們兩個的事情,石真人能管麼?”
朱崇明精神抖擻,志得意滿,搖搖頭,故作玄虛的說:“不好說!石真人一向講究緣分。我這次也只是帶你們上來看看!”
林彤誠衝董正擠了擠眼睛,用胳膊肘捅捅朱崇明說:“老朱,你可別跟咱哥倆來虛的。成了,好處少不了你的!”
董正也說:“你老朱不就是看上我們在雲南那邊的翡翠礦嗎?也成,讓你入兩成的股,這算行了吧?成不成你給個準話!”
朱崇明等的就是這句話,心裡早樂開花了。面上卻還是端着,裝作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悠悠的說:“再加一成!”
“你可夠貪心的了!”林彤誠一巴掌拍在朱崇明背上。董正也搭上朱崇明的肩膀,拉近兩人的距離說:“都是老朋友了!你可不能這麼黑!”
朱崇明把他倆弄下來,看看四周,小聲說:“你以爲這一成我要獨吞?這是孝敬石真人的。”
林彤誠不明白了:“直接給錢不省事兒?我看出家人都愛真金白銀。”
朱崇明白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那你找別的出家人去!”
林彤誠訕訕的不說話了,見過這乾坤觀的奇異,他打定主意要賴在這裡,這就是真本事人,還見什麼其他出家人。董正插話說:“老朱,你別擠兌老林了。要是真給石真人,這一成我出了!”
朱崇明滿意的點點頭:“肯定不坑你們。你們不知道石真人的脾氣。他不喜歡那些阿什之物,就好收集這些翡翠玉石的。倒也不是爲別的,我曾聽他說過,要在山上建個什麼護山大陣,要用些有靈氣的玉石翡翠才行。”看看林董二人不信的樣子,朱崇明說:“要是不信,你去問問老邱,看他供奉了什麼?”
林彤誠驚訝萬分:“老邱的病也是石真人治好的?”
朱崇明挺挺他那將軍肚又自豪又得意的說:“能治這些絕症的除了石真人,我看這天下別無二家!”
所謂的老邱跟林彤誠他們也都是同一個圈子的,前兩年剛娶了個小媳婦,結果就查出癌症晚期,然後風聲一傳出去,他前妻就帶着兒子打上門來鬧着要分家產了,老邱差點沒給氣死。那一段時間邱家鬧得那個烏煙瘴氣,不知道給A市的上流社會添了多少茶餘飯後的笑話。就在衆人以爲老邱死定了的時候,這個老邱不知道到哪兒療養了一場,竟又活蹦亂跳的殺了回來,收拾了大老婆,把小媳婦也給弄得服服貼忒,讓一衆跌破了眼鏡。
董正和林彤誠跟老邱很熟,最知道他的事兒。現在又聽朱崇明一說,心裡倒信了三分。朱崇明趁熱打鐵的說:“我的份兒就不說了。給石真人的玉石,只要原石就成,這次回去你們就運了個幾車過來。我老朱保你們事成。”
林彤誠和董正點頭應下了。
終於,在庭院中央一株千年古樹下,朱崇明和韓瑾一行人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石真人。
枝葉蒼翠的古樹撐開一把大傘,提供了無盡的
涼,樹下安置了一張石桌,兩把白石圓凳,一位道長端坐其上。他手邊放置了一杯茶水,一盤黑白相間的殘棋,又有一頂麥秸編制的斗笠蓋住了半盤棋子。一把荷鋤靜靜的立在他的身後。
韓瑾等人隨着孫家父子走了近去,纔看清這位道長的樣貌。
這是一位鶴髮童顏的道長。他穿了一身褪了色的粗布道袍,一頭雪白的長髮垂肩而下,整個人透着暮色蒼蒼的氣息,可看他面上的肌膚卻光滑的如同嬰兒,這樣一來倒讓人揣測不出他的年齡。一陣山風吹過,他那寬大的道袍在風中輕輕揚起,竟有種飄飄似仙的樣子,唯獨臉上那殭屍一般的毫無表情,破壞了他的道骨仙風。
這位白髮真人正是隱姓埋名,潛入深山苦修的洛時人。入山以後,他便給自己取了個道號,就稱是石仁真人,如今已是這偌大乾坤觀的觀主,山民們焚香禮拜的石神仙。
四年時間悄然而過,曾經的青澀稚嫩的青年已經變成了樹下的白髮真人,歲月何其無情。
時人看了看面前這羣人,不由得感慨萬千,想起許多往事。
當年他從盧溝橋上掉了下去,墜入永定河。永定河的水道堵塞已久,河道里滿是爛泥,他的車很快就陷了進去,他身受重傷,根本無法逃脫,生生讓血水染紅了一片河。。就在他以爲必死無疑的時候,卻是躲在玉牌裡的阿靈動用了空間的力量把他救走。養好傷後,他就跟着一羣徒步旅行的人,一路南行,最終落腳在了終南山。
他雖被救了回來,阿靈卻因爲靈力耗盡,陷入了沉睡。因爲阿靈的本體承載在玉牌當中。這幾年來,他不得不四處收集各種翡翠玉石,集其中的靈氣供給阿靈,就盼着它能早日醒來。
在終南山上開山立觀,一方面是爲收集各種靈物,另一方面也是爲末世做準備。
在洛時人的記憶裡,末世的第三年,大地震過後,華夏舉國狼藉,緊接着就迎來了大洪水,那時惟有躲深山的許多人得以倖免。他當時躲在A市郊區的一個小山裡,就曾聽人議論說,終南山於地震中突然拔地而起,成爲了國內除去喜馬拉雅外的最高峰。秦嶺山脈許多原本山勢平平的矮峰也都成了奇山峻險。不但生出許多奇花異果,最讓人吃驚的是,很多山谷也都突然拔高了地勢,變成了高海拔的平原山谷,宜農宜牧,成爲了一片福地。
那時候,許多人甚至不惜跋涉千里,舉家遷徙過來。時人當時也曾想過去,卻因爲宋雪身體不好,不適合長期遷徙,最終作罷。
因爲俗世已經無法立足,時人就決定搶佔先機,在蒼茫羣山裡爲自己建立一塊根據地,所以才建了這乾坤觀。這道觀以乾坤塔爲主體,附有四殿,其實是一個大陣,戰時,只要他催動塔內的陣核,就能在太白山上支起一座防護大陣,平日了裡,這陣又可用作聚集靈氣,調節氣候,最是實惠不過。
事實上,這幾年來,時人一直在不斷利用朱崇明帶來的錢袋子完善道觀,更是於羣山中佈置更多陣眼,爲的就是能把這塊根據地建的更加牢固。
至於什麼神仙之類的稱號,時人是頗不以爲然的,不過是用靈泉水煮了些靈藥,救活幾個人罷了,又不是他的本事,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山民們虔誠清苦,他從心底憐憫他們,願意浪費泉水在他們身上。至於那些達官顯貴,貪生怕死的錢有人,他其實不耐煩理會,不過看他們錢袋子鼓鼓,化幾個錢來劫富濟貧還幾分意思,反正都是末世,就是治好這些傢伙,能不能在末世裡活長久也未可知呢。趁現在錢還值錢,他弄來些花花,買田置地儲備物資,都不用自己辛苦了。
最最要緊的是他在這終南山上佈置的護山大陣還有許多材料未曾集齊,還需要這些人慷慨解囊,贊助一二。
時人一邊琢磨着朱崇明這回能帶來幾個錢袋子,另一面又板着他那招牌的殭屍臉,端坐在內觀中央一顆蒼翠遒勁的古樹之下,擺出一副世外真仙的派頭,只除了那副生人勿近的臉孔有些破壞氣氛。
朱崇明對石真人的一頭白髮和僵硬面孔早就見怪不怪了,在他心裡這些早已變成了石真人高深莫測的標誌。因爲莫測,就有些神秘,又因爲這神秘。連帶着其他幾個外來人倒是恭謹老實了起來。
朱崇明見時人望向他趕緊一百八十度的鞠躬,雙手合十拜了下去,口裡恭謹的說道:“弟子朱崇明拜見石真人!多有攪擾,忘真人不怪!”他自己拜過了,又拉了跟着來的兩個中年和韓瑾等人拜了下去。
時人頂着殭屍臉看看他們,面無表情的點點頭,也不說話。孫小四這回倒是有個機靈勁兒,趕緊示意朱崇明等人起來。
朱崇明忝着臉把韓家舅爺得了胃癌的事情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通,末了還情深意切的跪在地上,給時人磕了個頭,說:“弟子受過他家長姐的大恩,實不忍心拒絕,忘真人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