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藏隱士(一)
清晨時下了一場小雨,不過很快停了。山雨過後,涼意襲人,林子裡傳來雨後的草木芬芳,一些不知名的山花也冒了出來。
路邊的風景雖好,孫道存卻無心欣賞,他將米袋兒往肩膀上又推了推,放實誠了,踩着有些溼滑的山間小路繼續向上攀行。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終南一帶最爲險峻的山峰,離他所在的村落有幾個山頭遠,他必須抓緊時間才能在太陽下山前趕到乾坤觀去了。
他走的這條山路是沒有古道或者臺階的,露出的地方都是山民和砍柴人經年累月走出來的,小徑的兩邊盡是枝枝蔓蔓,一不小心就要在你臉上劃出幾道紅檁子來。孫道存對這個倒不怕,只是擔心把米袋子劃破了,那他此行的一番辛苦就都沒有了意義。
就在他脫下衣服準備往米袋子上再罩上一層防護時,山上迎面下來了一個人,遠遠看去似乎還揹着一捆柴,拎着把鋤頭。
孫道存仔細一看,還認識,是村西頭兒的王山根。
對面的人顯然也看到了他,老遠就打招呼喊道:“孫二哥,早啊!你又上山去?”
孫道存黝黑的臉上裂開了一個憨厚的笑,憨聲說:“嗯,我給石真人送奉養去!最近雨水大,我和我婆娘商量上山去看看,幫真人收拾些傢什,還想請真人下山哩!”
王山根聽了連連點點頭,說:“要的,要的!石真人可是活神仙啊!”說着又露出好奇的神色,問孫道存:“你家小四兒真的拜在石真人門下了?咱村兒的人可都說這事兒呢!”
孫道存咧開嘴又是一笑:“是哩,我家那小子求了真人整整一年吶!可算是給真人看入眼了!”說到這個他那因長年勞作佈滿了皺紋的臉上,去了謹慎和瑟縮,少有的露出幾份得意,只有聲音還是憨聲憨氣。
兒子給有大神通的石仁真人做了弟子,這幾乎是孫道存這輩子最值得得意的事情了,他婆娘也說這是老孫家幾輩子燒了高香,祖墳冒青煙的事情。現在有人問起來,他自然願意說的。
果然王山根臉上露出了羨慕的神情,甚至帶着些許的嫉意說:“你兩口子好命了!等着四小子孝敬吧!”
孫道存也覺着自家命好,卻也懂點見好就收的道理,連連擺手說:“哪裡的事兒,哪裡的事兒!我家小四子還不知道能學出啥本事呢!”
……
兩人又說了些話,看天色不早,各自都有要照應的事兒,也就分別了。
王山根滿肚子的羨慕嫉妒暫且不提,就說孫道存。
他一路翻山越嶺,日暮時分,終於纔到了被當地人稱爲太白峰的山腳下。乾坤觀就在這座海拔5000多米的險峰的半山腰,依山勢而建,一路蜿蜒到山頂。作爲乾坤觀主體的乾坤塔和乾坤殿都在山頂。但是外觀和迎客的地方卻在半山腰。
走到這裡孫道存的腿也有些軟了,翻過四五個山坎,又過了一個山崖,還爬了一座懸橋,他便是農活上的好把式,力氣上也有些不濟了。
擡眼望望山上不見盡頭的白石臺階,他決定先坐下休息會兒,再上去。這些石階修建不過兩年,卻也是苔蘚斑駁,上面的雨水已經幹了,卻依然有些陡,不過比起山路卻好走上許多,依照孫道存的經驗,天黑前他是肯定能到觀裡的。
孫道存才掏出水囊喝了兩口,就聽有人叫他:“阿爹——,你果然在這裡!”
話音剛落,一個有些黝黑高瘦的十七八歲小夥子就站到孫道存面前,聲音裡滿是驚喜的說:“真人晌午的時候就說您來了,讓我晚點過來接。我原來還不信呢!可真神了!”
見到兒子孫道存自然是高興的,聽了兒子話裡有些輕浮的意思卻不高興了,教訓道:“你個小子,纔跟真人幾天,還不信!你還牛氣了你!你要是不好好孝敬真人,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可別忘了你孃的病是誰治好的!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真人的!”
孫小四自然聽他爹的,連忙認了錯,接過父親身上背的米袋扛到肩上,有些埋怨的說:“爹,上次說不是不讓你帶着這些東西嗎?山上又不缺,你費這個勁幹嘛!”
孫道存眼珠子一瞪,黑了臉道:“怎麼就不缺了?咱村兒的魏五他們家可是隔天半月的就往碧泉寺送東西。真人這裡怎麼能不送!”
孫小四聽了,撇撇嘴,一臉不屑的說:“他們能跟我師父比?”說着一臉神秘的湊到孫道存耳邊說:“爹,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回去可不能跟村裡人瞎嚷嚷。”
孫道存點點頭,沒好氣兒的說:“我是你老子!還不知道事兒哩!”
孫小四一邊帶着他爹上臺階,一邊小聲說:“我師傅在山上開田了!麥子都結穗了!”
孫道存半信半疑。他是務農的老把式了,怎麼不清楚太白上的情況呢。這太白山上多是石峰險峻,長些果樹,種些洋芋紅薯,還有可能,要說種麥子那是絕不可能的。哪有那麼大片的肥沃平地啊!
不過這話孫道存也沒說死。在他心裡石仁真人那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人家不都說神仙能翻江倒海嗎?那石真人在山上種出點麥苗又算啥?不過石真人是仙人,也沒聽說那個仙人會種田的,這些田裡的事兒,還是得他幫着看看才行。至於他家小四子,那才幹過幾年農活,跟本不成氣候。
心裡這麼想着,等到了山頂上,跨過一座懸着“乾坤觀”牌匾的石坊,他頭一個不是要拜見石真人,而是讓兒子領着去看麥田。他打算要是這麥子種的不成,他就跟時真人說留下來幫着照顧幾天再下山。
結果一看到後山大片的平地,孫道存就傻眼了。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平整的坡地。整個坡地都有籬笆圍着,東邊是一片已經結了麥花的麥田,西邊這是鬱鬱蔥蔥的數排果樹,仔細辨認過去,桃子李子甚至蘋果橘子獼猴桃都有不少,那些攀爬在籬笆上的葫蘆藤和薔薇,已經奼紫嫣紅的開了不少花兒。
孫道存可是清清楚楚的記得,他上個月過來的時候,這裡還是一片灌木叢生的山地呢。可現在——
孫道存說不出啥詞來形容,只能“啪嗒”跪了下來,虔誠的朝着乾坤觀的主塔拜去,不斷的激動高呼“神仙!神仙啊!”
孫小四看他爹激動的樣子,又覺着驕傲又覺着丟臉。
這片後山原本都是山石林立的,跟本沒有種田的地方。卻不知道他師父是施展了什麼法術,一夜之間山移鬥轉,石山變成了良田闊野,然後他師父也不用他幫忙就把一個後山,捯飭成了半個果園,半片麥田。
對於師父的本事孫小四自然是驕傲的,不過他爹這個德行卻讓他覺着丟臉,山上可是有外人在呢。要是讓那些人看到孫真人弟子的老爹這幅樣子,還不要看笑話。
趕緊扶起他爹,向田東頭走過去。就在那裡,一位穿着灰色道袍,腿上扎着綁腿,腳下踏着布鞋,一頭銀髮的道士正戴着個斗笠,抗着個鋤頭在田裡轉悠,見到有人來了,也不驚訝,只是擡起臉,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
孫道存一把推開他兒子攙着他的胳膊,趕緊站好,整了整理衣服,作了個揖,口中念道:“孫道存見過石真人。”
孫小四在旁邊也跟着施了一個禮。
石真人看看他兩人,也不說話,維持着那副殭屍臉,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一甩袖子,又扛起鋤頭去別處轉悠了。
孫小四知道他師父的脾氣,也不介意。石真人是有不愛說話的脾氣。平日裡能有三言兩語就不錯了。要是遇上潛心修行的時候,三兩個月不跟人說話的時候也有。這個時候俗人便是再打擾他也沒用,他定是不肯理會的。
不過看他爹還想說話,孫小四趕緊把他爹拉到一邊兒的草亭子裡,讓他爹坐下,說:“真人半個月都沒說一句話了!”
孫道存也有些瞭然的直點頭:“曉得,曉得!”
對石仁真人這幅少言寡語、面無表情的脾氣,孫道存早三年前就知道了。那時候他婆娘得了癆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當時到縣裡的醫院也看了,找了據說醫術高明的老中醫也看了,之後又請了山上其他隱修的神仙看過,可都說是沒指望了。最後請到石真人,他下山時也是這幅不言不語的樣子,孫道存以爲也沒希望了,可沒想不過一月的時間,這孫真人一句話沒說卻把他婆娘從閻王手裡給搶回來了。到現在他婆娘能下地,能上山,沒有啥活計幹不了的,身體壯得跟頭牛似的。到縣裡醫院去複診,那大夫都說神了。
這石真人不是活神仙又是什麼?
也是從那時候起,孫道存和他婆娘就下定決心要報答石真人的。
山民生活多清苦,孫道存當初爲了給他婆娘治病,把家底兒都掏光了,後來也想不出能有啥報答石真人的,最後和婆娘一商量就把家裡的四小子送到山上侍奉石真人。
當時小四兒山上時,還沒有現在的乾坤觀呢,不過是幾間茅草房,冬天裡防寒都不成。村裡頭多少人笑話他,說他好端端的毀了兒子的前程。可到後來建了乾坤觀,他家小四又被石真人收做弟子,那些眼皮子淺的又開始眼紅了。
哼!孫道存心裡想,眼紅也沒用,這就是命。他孫道存就是祖墳冒青煙了,別人想把兒子送來,石真人還看不上呢。
……
“石真人,您發發慈悲吧!修行人慈悲爲懷,石真人,求求您啦……”
一陣吵鬧聲打斷了孫道存的回憶。他很不高興的問孫小四:“這才幾天沒來,觀裡咋鬧成這個樣子。這像什麼話!吵到真人咋辦?你幫着真人看門戶,咋不給攆出去呢!”
對這些叫鬧的人,孫道存是知道的。都是些想求醫問卜,或者拜到石真人名下做弟子的。因爲見得多了,石真人又是個規矩大的,說不理會,定是不理會的,所以觀門口總有這麼些鬧騰的人。後來也不知道石真人使了什麼法術,有些人根本就找不到觀裡來,乾坤觀才清淨了。
孫小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跟他爹抱怨:“是杜先生帶來的!要不還能找的過來?早就迷山裡了。”
孫道存很不滿的說:“那個杜先生盡給真人找麻煩!這都第幾次了!”
提起這個孫小四也是一肚子氣。
所謂的杜先生其實是乾坤觀的老香客,叫杜崇明。他三年前得了絕症,最後求醫到石仁真人這裡。石真人說跟他有段緣分,就給治好了。後來這個杜崇明就非鬧着要做乾坤觀的俗家弟子,石真人不理會他,他就自己出錢找人批地,捐建了現在的乾坤觀。
乾坤觀能有現在一塔四殿和無數景院的氣派,杜崇明確實出了不少力氣。從這點上來說,孫小四是打心裡感激他的。可感激歸感激,他看不上杜崇明也是有原因的。要知道,這三年來,姓杜的仗着人情,帶過來求石真人相幫的人兩隻巴掌都數不過來。
要是人命能算錢,孫小四覺着那也低得上幾個乾坤觀還多了。所以無論是他師父還是乾坤觀可都不欠姓杜的。
這次杜崇明又弄來一家人,孫小四就覺着煩透了,佔便宜也沒有這樣的!不過石真人也沒發話要趕人,姓杜的又是一臉的豪氣,他也不好做什麼。
孫道存看看在外觀門邊鬧騰的幾個人,問:“她們咋的了?”
孫小四說:“那老太太非要請真人到城裡給她兒子看病。那地方聽說做火車還要好幾天呢。真人也沒說不去,就說讓她那兒子肯散盡家財,才肯下山一趟。老太太不樂意,還不死心,帶些個人,天天來求。這都一個月。真人這幾天連話都不說了,指不成是讓她給煩的。”
孫道存聽了更不高興了:“你就不知道把人攆走?”
孫小四面皮薄,紅着臉說:“杜先生還在呢,我怎麼攆他!”
孫道存氣得罵道:“廢材!這點事兒都幹不了。你怎麼孝敬真人的!”說着推開他兒子,自己過去了外觀門口,大喝一聲:“鬧什麼!這是乾坤觀,仙人清修的聖地,你們鬧騰什麼!”
他這些話也是文理不通,卻把哭鬧的幾個鎮住了。
一會兒一個年輕的白淨男子走上前來,有些小心翼翼的詢問:“您是?”
孫道存挺胸擡頭頗爲自豪的說:“我是石真人徒弟他爹!”
外邊這些人聽了就禁不住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小姑娘笑得最厲害了,簡直東倒西歪,一邊笑一邊還說:“我還以爲是誰呢……”
她還想說什麼,卻被最先說話的年輕男人一眼瞪了回去,不滿的嘟嘟嘴也不吱聲了。
年輕男人對着孫道存施禮過來,就自我介紹起來。
原來他姓韓,名瑾,家裡是香市的鉅富,這次他舅舅得了重病,各處求醫無效,後來他外祖母聽一個姓杜的老朋友介紹說這終南山乾坤觀的石仁真人有大神通,藥到病除,就非要過來,他和他母親還有幾個表兄妹不放心老人,也跟着過來了。
孫道存看看他挺恭敬的樣子還算滿意。就好言勸道:“石真人是神仙,最喜歡清淨!你們這麼鬧騰還不如去其他山裡看看。我聽村兒里人說西山那邊碧泉寺的大師也是神通廣大的。你們不如過去看看。”
韓瑾搖搖頭,說:“我聽說石真人是這一代最有神通的隱士,一定要請到他下山才行。請您老再幫着通過個話。就說我們十分誠心。”
其實,來的時候韓瑾可不是這麼打算的。他是年輕一代,對神仙隱士之類根本不信。爲了祖母跟着爬了幾百裡山路,到個窮鄉僻壤地方,心裡厭煩得很。
可被拒在乾坤觀門外這一個月,真真是讓他大開眼界,驚訝不已,改了主意,非要請到石真人不可。
石真人拒絕他們後,也沒攆他們走。只是讓姓孫的年輕修士帶他們到外觀的迎客房住着。他們一家數萬裡來的,哪裡肯這樣回去,就想着闖進去再哀求,總能成事。可事實卻上,他們根本連內觀門都進不去。
石真人也沒鎖門。乾坤觀裡總共不過兩個道士,觀主就是石真人,另外一個年輕的是他弟子孫修士。之外還住着的幾個都是石真人收留的修行人。
因爲早晚進出,偶爾也有些山民香客過來奉香,這乾坤觀內觀的門從來是不鎖的。可就這樣,他們卻踏不進去一步。
這內觀門上,就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膜,硬生生把他們一家人給擋在了外面。
起初韓瑾是不信邪的。偶爾有進香的人過來,他也跟着,可對方就能進去,他過去卻總是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被彈回來。
試過幾次之後,韓瑾連帶着韓家過來的其他人才真心相信這個石真人怕是真有些門道的。
孫道存看着這些人這樣固執,也很不滿,姓名攸關的事情,他倒不是鐵石心腸,只是人常說生死有命,石真人都說讓他們散盡家財才肯下山,他們不肯還鬧騰,就太不通情理了。他惱了就扯着嗓子說:“你們哭哭啼啼的,給誰看!”正還要教訓幾句。就聽道觀門口有人說:“孫老弟,你給老哥留兩分情面吧!”
韓瑾等人臉上頓時露出了喜色。
孫小四眼睛尖,看清來人,張口叫道:“杜居士!”
孫道存張望過去,門口來了三個中年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白胖富態,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後面跟着的兩個人年歲跟他差不多。三個人雖然都是一身休閒的衣服,穿起來卻格外的氣派,很有些官勢。
看到杜崇明,孫道存雖然也不滿意,卻也有些畏懼。他挺挺腰剛想說帶點兒什麼,就聽一個分辨不出年齡的聲音從內觀傳了出來:“和壽,你帶他們進來吧!”
和壽是孫小四的道號。孫小四和孫道存都知道這是孫真人發話了,雖然不情願,卻還是恭謹的引領着杜崇明,韓瑾等人向內觀門口走去。
直到跨過內觀的門,韓瑾才長處了一口氣,心裡卻暗暗叫奇,真是邪門了。這次總阻擋他們的屏障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