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葉飛和鄭宗根本沒想過賀穆蘭會先離開北涼。
尤其對於狄葉飛來說,這感情更加複雜,在他看來,這是賀穆蘭拼了全力、死傷了那麼多部下,甚至自己也九死一生纔看到的希望,眼見着要迎來最後勝利的結果,卻被自己的好友摘取了勝利的果實。
這是一種卑鄙,也是一種內疚,至少對於現在的狄葉飛,這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事實。
然而因爲是大可汗的命令,誰也不可抵抗,正如狄葉飛所想的,虎賁軍對於原本友好的高車虎賁也有了一些意見,而高車虎賁的將士們在虎賁軍面前尚且擡不起頭來,更何況狄葉飛?
以至於狄葉飛急匆匆見到賀穆蘭之後,竟不知道說什麼話纔好。
“火長,你怎麼要回平城……”
狄葉飛神色複雜,只憋出這一句話來。
“京中空虛,我得回去駐守平城。”賀穆蘭嘆了口氣,“虎賁軍損失慘重,重建新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些都要時間。”
狄葉飛看着賀穆蘭,想起自己當年滿懷着對未來的憧憬出使高車,雖然改變了自己族人的命運,可要得到魏國的重視,卻比他想象的要困難的多。
若不是賀穆蘭告訴他平城附近大量有煤,又指引他去尋找,高車人至今在魏國還沒有立錐之地。
一塊劃給高車人的土地,就是給了高車人最大的肯定。
他知道陛下會派他來,並不是想要他得到什麼功勳,而是因爲在京中的這麼多將軍之中,他和花木蘭的感情最好,他能壓過那麼多想要來北涼立功的宗室和宿將,依舊是靠着花木蘭的關係。
他的人生之中無時無刻不投映着花木蘭的影子,像是最有力的依靠,又像是永遠無法攀登的高山,只要花木蘭還在一日,哪怕虎賁軍全軍覆沒,也依舊會有第二支虎賁軍,第三支虎賁軍……
而高車虎賁如果全軍覆沒,他還能如此嗎?
被深深的內疚和羞愧所攝,陷入了自我矛盾的怪圈之中,狄葉飛竟說不出什麼話來,反倒是一旁站着的鄭宗卻深深對賀穆蘭施了一禮:
“花將軍,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能力和已經毀了容的臉,原是不堪大用的,若不是您舉薦,素和君不會讓我留在他身邊,再造之恩,他日鄭宗必報!”
要不是得到素和君的提拔,他一回到平城之後,宦途就算是完結了。
在這個當官看出身、拼家世的時代,鄭宗並不算什麼名門之後,也沒有過人的門路,而他甚至連種田都不回,可以想象他將度過如何窮困潦倒的一生。
然而白鷺官有許多不需要出面的官職,分析情報的官員、教導白鷺官新人的官員、作爲暗哨在各地活動的白鷺官,很多都不要求長相。
素和君明顯也是對他有了安排,才和藹的告訴他留在北涼他有大用,讓他暫時不要回京。
賀穆蘭含笑看着陰鬱氣質完全被拋開的鄭宗,知道他已經將之前那些憂慮和對未來的迷茫全部甩開了,笑的也十分欣慰。
“不需要你報答什麼,你一路上對我的幫助很大,若不是你自己有這個價值,哪怕別人再提攜,素和君也不會用你。”
若不是你自己有這個價值,哪怕比爾呢再提攜,xx也不會用你!
這句話猶如驚雷一般,敲得狄葉飛猛然驚醒了過來。
是!他怎麼能妄自菲薄!
同火十人,除了他,又有誰能站到幾乎和火長並肩的地步,這也許更多的是機緣,但他每次都抓住了機緣,難道不是他自己的本事?
“鄭宗,我有些話想和火長單獨談談,你能不能……”狄葉飛看着正在愉快交流的鄭宗和賀穆蘭,有一種被排擠了的感覺,忍不住開口請求。
賀穆蘭剛剛把自己在血披風那裡得到的鐵面具送給了鄭宗,鄭宗上半邊臉有些猙獰,尤其是額頭和兩頰這種突出的部位,但下巴附近還好,所以這張半臉面具正好適合他。
鄭宗原本就有收集癖,一想到這是賀穆蘭貼身用過的,更是喜不自禁。
他原本氣質就陰鬱,但一笑起來,連那張臉都沒有那麼難看了。若說賀穆蘭走了這一趟最欣喜的是什麼,那一定是自己最終還是改變了鄭宗,沒讓他徹底黑化走上宦官的道路。
兩人笑的正愉快,突然聽到狄葉飛要求和賀穆蘭獨處,鄭宗那張乖巧的笑容立刻收了收,但還是拱了拱手,順從的離開了。
只是人雖離開了,卻沒有走遠,只鬼鬼祟祟地躲在近處的營帳後面,豎起耳朵聽着動靜。
“火長,你這一走倒是容易,我卻要念着你一輩子了……”
狄葉飛幽幽一嘆。
賀穆蘭原本就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狄葉飛,見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立刻升起了一絲尷尬。
“什麼一輩子……”
“火長可想過,孟王后是你擒來的,沮渠菩提是你派去的人抓回來的,虎賁軍路遇馬賊,是你巧施計謀將馬賊趕跑保住了興平公主的嫁妝,如果沒有你的努力,我現在恐怕只能在黃沙下找到一捧骨灰而已,現在你走了,我卻要領軍與素和君一起處理北涼的事情,其實是搶了你的功勞。”
狄葉飛十分冷靜地吐露着自己的心事。
“我每一次晉升、每一次變強,背後都有着火長的推動,鄭宗說,提攜之恩來日必報,我卻是連下輩子都還不清。”
賀穆蘭原本以爲狄葉飛要說什麼一輩子,整個人肌肉緊張,隨時都可能捂着耳朵疾奔而出那種,再一聽居然是這個,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笑着出聲:“我們十人當初入火時就不分彼此,你的褲子襪子都是我縫的,現在還跟我客氣這個。就算你不來,京中也要派其他人來,與其功勞都讓別人得了,還不如是你。”
她看着已經漸漸有了後世狄葉飛影子的同火,表情十分溫柔:“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更進一步。你性子細膩、個性卻不婆媽,而我卻正好和你相反,我性子簡單,卻太容易心軟。”
賀穆蘭看着亂成一片正在忙着拔營的虎賁軍們,平靜地說着自己內心的恐怖:“說實話,當知道源破羌和素和君可能要一起攜着源破羌殺回姑臧去的時候,我就有想逃的衝動。我曾破過柔然,知道百姓家破人亡的痛苦,也見過拋妻棄子、親人相殘,就爲了逃出生天的罪惡。我的性格讓我能無畏的抵抗敵人的侵略,卻在攻城略地之時滿心傷悲。”
狄葉飛愣住了。
他從不知道火長心中居然懼怕攻城。
“我剛到北涼的時候,有一個小姑娘問我,是不是我們來了,娶走了他們最美麗的公主,就不會打仗了。我那是幾乎是落荒而逃,因爲我知道,我根本無法給他們想要的回答。戰爭這種事,從來就不是我們這樣的武將能決定要不要開始的。”
賀穆蘭的目光放的悠遠,竟有些超脫人世的疏離。
“魏國要發展,要變革,要強大,首先就必須一統中原,然而‘一統中原’四個字的背後,卻是無數國破家亡,破而後立的過程。人人都道花木蘭是天生的將種,卻不知道花木蘭其實很討厭打仗。”
“火長不要開玩笑了,你的軍功十轉,幾乎都是實打實……”狄葉飛脫口而出,卻又馬上噤聲。
“都是實打實殺人殺出來的,是不是?”賀穆蘭笑笑,小聲輕喃:“難怪,難怪,原來這是報應嗎?”
所以她註定活不長久。
如果她的人生就是無盡的殺戮和征戰,死在她手中的還不知道有多少人。
“對我,對虎賁軍,對大魏來說,你就是了不起的英雄,是我們軍戶出身的人足以仰視的目標。”狄葉飛難抑心中的激動,希望能打消賀穆蘭突然升起的軟弱:“即使不是我們,是別人領軍來,總是要死人的,至少我們能夠控制自己不變成只懂得殺人的怪物!”
“是的,所以我才說,還好你來了。”
賀穆蘭對着狄葉飛頷了頷首。
“只有像你這樣內心堅定之人,才能完成素和君和源破羌想要完成的‘大業’。你們都足夠有野心,有能力,有決斷,懂得如何犧牲,而我雖然也都做的到,事後心中卻會痛苦。”
賀穆蘭越說心中越是豁然開朗,她似乎明白了爲什麼拓跋燾要將她召回平城,又爲何出使這種“和平”的任務是由她領導,而“毀滅”這樣的任務卻是派了同樣渴望功名、希望在魏國立足,要給天下一份答卷的赫連定與狄葉飛。
只有渴望成功的人,才能獲得成功。
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要比她看的明白的多。
想到這裡,賀穆蘭忍不住拍了拍狄葉飛的肩膀:
“不要懷疑自己,陛下會派你來,肯定是因爲只有你能勝任。就如陛下要召我回去,一定也有他的考慮。”
“真的嗎?”
狄葉飛跟在拓跋燾身邊時間不長,雖然也是近臣,卻依舊看不懂拓跋燾,更別說理解。
對他來說,這位陛下對他的態度雖然和緩,卻像是可有可無。他身邊的人太多了,以至於想要靠近他都那麼困難。
“不要小瞧了陛下的識人之力,否則我是怎麼出頭的?你也別覺得是搶了我的功勞,因爲只有你真正的爲大魏爭取到了利益,纔有功勞這回事,否則世人只會記得花木蘭損失了虎賁軍,記得我國的使團被馬賊追的倉皇逃跑,我做了再多的事,也不過是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賀穆蘭所說的不是推測,而是絕對會發生在敗者身上的事情。
狄葉飛怔怔地出神,賀穆蘭對他說的太多,他需要消化一陣。
然而此時的賀穆蘭,已經面色慎重地對他躬了躬身。
“這是你們的戰場,而我在北涼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在平城靜候你們的捷報,祝狄君武運昌隆。”
狄葉飛見賀穆蘭躬下了身子,也表情緊張地回了一禮,哽咽着點頭:“我不會讓虎賁軍被人嘲笑的,那兩千多條人命,我記下了。”
賀穆蘭直起身,見狄葉飛的臉上已經沒有猶豫,終是淡淡一笑。
屬於她的時代即將過去了,不到一年的壽命,是改不了這個時代的。
以前像是護着雞仔的老母雞一般的自己,在改變了所有人人生軌跡的同時,也限制了他們未來的道路。
然而未來終究是屬於這些原本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只有他們的思想觀、價值觀和人生觀發生了改變,這個世界纔會變得更好。
她可以推動,卻不可以替代,否則即使是她累死,她最終也只能被這個時代的浪潮給淹沒,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她會是大魏最堅固的盾,陛下手中最銳利的劍,唯有如此,纔是花木蘭。
而狄葉飛,最終會走向“鎮西將軍”的道路,成就他自己的人生。
“那羅渾告訴我,說你曾經叫他轉告我,‘我不是斷袖’,究竟是什麼意思?”
狄葉飛心中的激盪漸漸平復,再見賀穆蘭笑的溫暖,原本憋在心中尷尬無比的話,還是問出了口。
“哦,那個啊……”賀穆蘭眨了眨眼,竭力用平靜地語氣地回道:“因爲我是個女人。”
“……”狄葉飛的臉頰抽了抽,“你是說,我是把你當成了女人?”
他滿臉“你他媽在逗我”的表情。
“火長,你是不是很久沒照過鏡子了?”
鬼才能看着你那張臉把你當成女人!
你這是在瞧不起斷袖的腦子嗎?
可憐賀穆蘭好不容易纔鼓起勇氣告訴狄葉飛自己的性別,卻被狄葉飛毫無遮掩的話打擊的體無完膚。
什麼叫“你是不是很久沒照過鏡子了”?!
我可以理解爲“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姿色”嗎?
狄葉飛見賀穆蘭突然沉默不語,臉色變得很是奇怪,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
“火長,我沒你想的那麼複雜,能跟在你身後就已經很滿足了,你大可不必這麼困擾。若是說長得像女人就能讓人斷袖,我又何必這麼苦惱,恐怕每天都要感謝老天爺給我這張臉了……”
聽到狄葉飛賀穆蘭感覺自己的雞皮疙瘩不停地往外冒,渾身上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地抖了抖。
不是女人聽到情話的酥麻,而是“我被雷到了”的那種尷尬。
雞皮疙瘩四起,不自在的只想跑,賀穆蘭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對勁,哪怕在遊寨裡看到活春宮都沒有這麼彆扭。
再聯想到之前那句“你是不是很久沒照過鏡子了”,賀穆蘭更是有逃的衝動。
狄葉飛還在自顧自地繼續說着:“火長用這個安慰我太可笑了,誰會將你這樣英雄氣概的好男兒當成女人呢?所以問題出在我身上,而不是你。但我對其他男人又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想想別的男人親近我就想嘔吐,這麼一想,我大概不是喜歡男人,而是單純對火長你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罷了。等我從北涼回京,如果火長覺得對着我不自在,我可以……呃……火長?”
狄葉飛還在悶着頭自言自語,卻發現面前沒有了動靜,忍不住左顧右盼,原地轉了幾圈,卻沒看到任何人影,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火長……你果然是溜了……”
看到賀穆蘭在狄葉飛“表露情愫”的時候就跑了,而狄葉飛還在低着頭說着什麼,離得比較遠,聽得不太真切的鄭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雖聽得不太真切,但“斷袖”、“女人”、“照鏡子”等等還是隨着風飄到了他耳朵裡。
他好歹也是天子身邊的舍人,聰慧過人的譯官,又有臉素和君都誇讚的敏銳和推斷能力,只是通過寥寥的幾語,就馬上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火長,我喜歡你。”
“不好意思,我是個斷袖。”
“可是我是個男人啊!”
“不好意思,我看着你總覺得你像是女人。”
“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我能看的上你是你的福氣!”
於是乎,被說的臉黑的花將軍就這麼被氣跑了,走的時候還顧忌昔日同僚的情分,沒有說出過分的話。
哈哈哈哈!
就知道我們家將軍是個純爺們!說斷袖就斷袖,一點也不含糊!
長得美有個屁用!人家喜歡的也是男人!
看看狄葉飛,長得那樣,找他不如找個真女人,好歹還是軟乎的!
鄭宗滿意地站起身。
就知道會捧着花將軍的劍摸來摸去,又總是用那樣眼神看他的,一定是對花將軍有意,果然斷袖總是會吸引斷袖,否則花將軍長得那麼普通,狄葉飛又怎麼會看上他?
除了日久生情,必定是和他一樣,總是不由自主的只能看着花木蘭。
‘只是總歸是一場空罷了。’
鄭宗看着環顧四周、悵然若失的狄葉飛,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
他剛剛發現狄葉飛可能是在對花木蘭告白時,整個人憤怒的想要把狄葉飛撕成碎片,腦子裡全是在想該怎麼才能殺人於無形之中,又讓他死的痛苦的法子。
然而就在剛剛,賀穆蘭以“我把你當成女人”的理由拒絕了他之後,鄭宗開始同情起他來。
他好歹還有將軍的褻褲,將軍的襪子,將軍的面具,又被託付了終身,阿不,又將他的終身託付給了素和君,足見將軍對他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至少他還能睹物思人,聊寄相思……
可狄葉飛,註定要被性格端方的花將軍避開,以免以後尷尬了。
他連拒絕人都拒絕的這麼幹脆利落,就和當初告訴自己“我只喜歡好人”一樣。
這麼一想,鄭宗更是同情。
“算了,這世上斷袖那麼少,他又這麼可憐,在北涼的日子,我還是多照顧照顧他纔是……”
看在他失戀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