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宗弼是個極厲害的人。
起先完顏合刺與完顏宗磐爭鬥,又與完顏吳乞買鬧翻,整個上京都籠罩在“調停矛盾”的急切氣氛中時,只有宗弼不聲不響地召集了舊部,又殺掉了一些有異心的部下,還趁機拉攏了幾個宋臣,以“放歸南廷”爲許諾,讓他們替自己辦成了不少事情。據說這其中,就有秦檜秦大人的影子。
也幸虧趙瑗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她定不會這麼輕易放過秦檜。
但此時韓世忠大軍悄無聲息地越境,金國下頭數十個州縣都沒有半點覺察,宗弼居然能集齊所有部下,攔截在北安州與建州千里大.地上,撒開一張巨大的網,擋住宋軍,真真是厲害得很。
現如今,無論韓世忠要走哪條路,都非得撞上宗弼不可。
趙桓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趙楷也已經不再左右手對弈,趙瑗站在小閣樓上看了很久的秋風捲落葉,沉吟不語。
放棄麼?
不可能。
她謀劃了整整七個月,又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若不趁着金國虛弱,將數萬宋俘一併帶出。等金國緩過勁兒來,想要再走,那便是難如登天。
“官家。”她轉過身,詢問趙桓,“官家身邊可有一二個身強體健的親衛?”
趙桓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也誠實地點了點頭:“有幾個頗爲忠心的。”
“可否讓臣妹借上一兩個,出建州一探虛實?”
趙桓尚未出聲,趙楷便已經急急站起身來,連聲說道:“不可!”他不等趙瑗趙桓反應,便將眼下的危險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譬如宗弼大軍素有惡名,比如兩軍交戰時,極容易被飛來的流矢擊中,比如……不管怎麼說,他就是不同意妹妹去冒險。
趙瑗頗爲無奈地望着他:“三哥還有更好的法子麼?”
趙楷語塞,而後咬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我去!”
“三哥……”
“嬛嬛需得穩坐上京,看護官家。”趙楷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我既是閒散王侯,又是官家親弟,由我去一探虛實、聯絡韓將軍,自是再好不過。嬛嬛從來都是個顧曉大局的人,應當懂得這些道理纔是。”
“三哥……”
“莫要再說。”趙楷轉過身,向趙桓拱了拱手,“懇請官家恩准。”
趙桓遲疑片刻,終於點點頭,說了一個“準”字。
趙楷走得很急。
上京已經愈發破敗蕭條了,兩位自立的金帝都不約而同地拋棄了上京,另擇都城。唯有遠在高麗的吳乞買派遣長子宗磐回來轉了一圈,穩定大局。
據說宋使秦檜又找宗磐談了幾次,趁着金國虛弱且疲憊,簽訂了有史以來最令官家“欣喜”的合約:只讓出山海關,其餘九成的燕雲故土盡歸於宋,大宋每年提供歲幣三十萬兩、絹三十萬匹、糧食三十萬擔,每過三十年遣帝姬和一次親,以結兩國百年之好。
趙瑗聽說之後,當晚就去找了秦檜,但卻撲了個空。
“秦大人已在宋軍護送下,前往汴梁覆命去了。”万俟卨如是說。
趙瑗很後悔前些日子太過心軟,沒有下手廢掉秦檜,至少也要把他送到西伯利亞去吹寒風。出讓山海關、歲幣和親、稱臣納貢……這份協議,秦檜怎麼簽得去手!
比起焦頭爛額的趙瑗,趙桓卻顯得平靜多了。他唯一的一句話便是:“山海關果然很重要麼?”
趙瑗鄭重地點了點頭。
趙桓更平靜地說道:“那麼,九弟籤,朕不籤便是。”然後籠着袖子在庭中散步,閉口不談此事,長久以來微皺的眉頭,卻就此紓解了開來。
趙瑗望着趙桓的背影,沉默良久。
“九弟籤,朕不籤”。
短短六個字,便可以決定未來大宋的皇帝由誰來當,誰才能坐穩。因爲趙桓心裡清楚,自己這位頂頂厲害的皇妹,心中最爲掛念的,其實是大宋的國門。
只要他咬死不籤這份和議,那麼無論將來如何艱難,他這位皇妹,永遠都會站在他這一邊。
更別說他皇妹身後,還站着一支驍勇善戰的西軍!
西軍的厲害,旁人不清楚,他趙桓心中可是有數得很。
反觀趙構,除了那幫子扶他上位的老臣、御營裡專門絞殺叛.軍的張俊一系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雖然秦檜這人很討厭,但此時趙桓心中,竟然隱隱有些感謝他。若不是秦檜下了這麼一着臭棋,恐怕到時候迴歸汴梁,還得和趙構好好磨一磨嘴皮子。如今麼……呵。
打、死、他、也、不、籤、宋、金、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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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州界上,崇山綿延,峻嶺巍峨。
韓世忠已經和宗弼正面正面衝撞了許多次,兩人的手下也不大不小地交了幾次火。時間拖得越長,韓世忠便越是心焦。因爲這一回,他是接了趙桓的密旨,才貿然北上的,半點差錯也不能有。否則,便是個全軍覆滅的結局。
三帝,不,二帝相爭的局面,朝中重臣都知道,他也知道。
相比起朝中大臣們默默地選邊站,他決定聽老婆大人的話,站在趙桓這一邊。且不說趙桓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縱是他身後站着的那位柔福帝姬,便已經足夠讓人下定決心了。
因爲,韓將軍從來都對帝姬奉若神明。
這一回他瞧見官家玉璽旁蓋着帝姬的小印,便毫不猶豫地從燕雲一路東進再北上,以最浩大的聲勢,迎回官家與諸位重臣。沒料想,卻在建州這處地界上,與宗弼的人撞了個面對面。
宗弼此人厲害非常,他小小地試探了幾次,也沒沾到半點便宜。
這一天,兩人正習慣性地對罵打嘴仗,一小隊宋軍突然從東北面疾馳而來。宗弼眯着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便將他們放了過去。韓世忠不認得趙楷,卻認得趙楷身上的紫袍玉帶。他領着親兵行了禮,才知道對方居然是柔福帝姬的同母胞兄。
趙楷的神色頗爲焦急,一口氣兒不停地詢問韓世忠,能否趁着金國諸州縣鬧着自立、內部虛疲的時候,一舉攻入上京,接回宋俘。畢竟當初金兵統共擄掠了數萬宋俘北上,除了王室宗親之外,還有宮娥、侍者、匠人、商賈……幾乎把整個汴梁都給搬空了。
韓世忠面露難色。
兩人正商議着,對面忽然嗖地射過來一隻長箭,箭上有字條,卻是宗弼指名道姓地要與趙楷談談。趙楷與韓世忠又磨了一會兒嘴皮子,終於決定讓韓世忠守衛在趙楷身邊,與宗弼遙遙喊話。
“我認得你,宋國的王爺。”對面的宗弼居然在笑。
趙楷不答,只厭惡地皺了皺眉,可惜對面的宗弼沒有看到。
“柔福帝姬是不是還留在上京城裡?”對面的宗弼一口道出了“柔福”二字。
趙楷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連韓世忠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我知道她一定留在上京城裡,因爲只有她,才能讓整個金國日薄西山。”宗弼似乎在自說自話,又似乎是在陳述着某一個事實。
趙楷忽然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他清清楚楚地聽見宗弼說道:“交出柔福帝姬,本王放你們離去。”
“辦不到!”趙楷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交出柔福帝姬?誰知道柔福落進他們手裡,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同樣的事情他已經忍受了整整二十個月,不能再讓妹妹她……
他立過誓,要好好保護好她的,不惜任何代價。
“先彆着急。”對面的宗弼又說道,“將我的話傳給柔福帝姬:自己站出來,我就放你們走;讓我滿意一次,我就放走一千個宋俘;讓我爽一次,我就放走一萬個宋俘。我是大金的帝王,我說出口的話,自然是做數的。”
“可你做不了吳乞買與完顏合刺的主!”趙楷漲紅了臉,氣的。
宗弼遠遠地丟了一個鄙夷的眼神過來,可惜趙楷也沒看到。
“將本王的話原封不動地傳給柔福帝姬。本王能否做到這一點,帝姬比你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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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軍的健馬,是極爲彪悍的。
尤其是在宗弼沒有任何攔截、一路長驅至上京的時候,速度更是快得驚人。
此時上京已經破敗得有些淒涼了,守軍們每天除了喝酒買醉,半點事情也不幹。完顏宗磐叫罵了幾次,甚至殺了幾個帶頭的人,依舊於事無補。吳乞買的歸期一天天接近,大夥兒也愈發懷了異心。趙瑗曾經派過兩個人去追回秦檜,但下一刻,趙桓居然流着淚,扯着她的袖子,聲嘶力竭地求她別這麼做,再沒有半點官家的儀態,反倒像是個落魄且悽苦的貴族。
真是……真是……
趙瑗又氣又恨又惱,正思考着兩全之策的時候,外間便傳來了西軍斥候特有的叩門聲。
篤、篤、篤……
她先是一驚,再是一嚇,不過想想再怎麼壞也壞不到大宋滅國,便起身開了房門。
來人身着西軍的鎧甲、帶着西軍的信物,哆哆嗦嗦地將先前宗弼的話重複了一遍。趙瑗聽着聽着,眼睛越睜越大,最後漸漸笑彎了眉眼,因爲秦檜帶來的鬱氣也消散了不少。
“去告訴宗弼,本帝姬允了。”
“但是,也希望他信守他的承諾。”
這世上,還有什麼方式,比數十萬金兵護送宋俘出建州、入北安州、南下燕雲更方便、更安全?
至於宗弼那些看似狠戾的計策……
她會給他一點兒厲害甜頭嚐嚐的。
趙瑗又對眼前的斥候低聲說了兩句話,便轉身對趙桓說道:“還請官家召集上京裡滯留的所有宋俘,南歸。”
趙桓嚇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是歡喜得瘋了。
“請官家立即下旨。”宋俘們留在上京近兩年,必定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聯絡方式。這種事情一定要快,若是拖個三兩日,金人反應過來,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當晚,上京開宵禁,大街小巷中擺滿了酒,任人白吃白拿。
完顏宗磐曾經試圖阻止,卻只是徒勞地拉了幾個守軍之後,被暴揍得鼻青臉腫,丟在街頭昏迷了整整一夜。
自從三位金帝帶走了最精銳的兵馬,整個上京,便已經徹底紙醉金迷,搖搖欲墜。這回趙瑗又別出心裁地擺出了白吃白拿的美酒陣,沒過兩個時辰,整個上京就醉倒了一大片。
三更天,城門大開。
次日一早,整個上京城裡的數萬宋俘,全都走得乾乾淨淨。
這是一個奇蹟。
但在關乎身家性命的時候,人們往往會拼了老命地,創造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