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邊鏖戰正烈,城頭上景橫波陷入重圍,城樓洞內,耶律祁和許平然兩相對峙。
牆壁在不斷震動,以至於那些刺出的劍般的冰棱,簌簌抖動相互摩擦,不斷有碎冰掉落,滴滴答答伴着許平然一路向前的腳步。
耶律祁緩緩站起身,盯着許平然的步伐,許平然卻有些心不在焉,一邊走一邊向上看。
她更惦記着第二個宮胤,事關重大,心頭疑團難定,只想找到他,親眼再驗證一下。
眼前人影一閃,耶律祁已經擋在她面前。
許平然擡眼看了他一眼,眼前這修長幽美男子,身形神情,有種微微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難說是喜歡還是憎惡,一時卻因此提不起對他的殺意。
但攔阻她還是不行的。
“不要不自量力。”她轉開眼,淡淡道,“我要殺你,很容易。”
耶律祁笑道:“那或許可以試試。”
許平然冷冷看着他,心中升起惡感——她討厭看見爲女子奮不顧身的男子。
堂堂男子,不能以性命江山爲重,活着還有何必要?
“十招。”她漠然道,“你只能活這麼久了。”
耶律祁還是在笑,“那試試?”
黑影一閃,他搶先撲了上去,雪風呼嘯,許平然的步子依舊漠然向前。
城樓地面在砰然震動,先前凝結的一層冰被震得碎了又碎,但那封住洞口的淡紅冰晶卻越來越厚,景橫波從人羣中穿梭而過,感覺到腳下一陣又一陣的震動,知道下面洞裡,必是一場見血的生死拼殺,心急如焚,卻被不斷涌上的士兵纏住——裴樞在底下攻城愈烈,上頭擒住她的決心就越強。
牆洞裡,黑影白影一陣交織,碎雪飛冰如瀑布一般嘩啦啦撞在牆上,同時砰然撞在牆上的還有耶律祁,他靠在牆上,伸手緩緩抹去脣邊鮮血。
他對面,許平然神色平靜,衣衫如雪,不染塵埃,淡淡道:“十招。”
“我還活着。”耶律祁的笑容極度溫存,溫存得分外諷刺。
許平然盯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當年,那一夜春風微雨,不沾衣襟,她在崑崙之巔的寢居里,頭一次闖入一個不速之客。
她在師門本就以反應迅捷著名,那不速之客還沒摸上她的臥榻,她的劍,已經將對方逼在牆上。
一泓秋水映出那人如畫眉目,赫然竟是那入師門沒多久的新小師弟。
劍光下她記得他也有類似這樣的笑容。
無懼,甚至溫柔,溫柔底卻隱藏深深諷刺。
她還記得那晚雨打竹扉聲如琳琅,琳琅聲裡那段對話,從此決定了兩大世外宗門,乃至整個大荒的命運,當時說來和聲緩語,如今細細想來,驚心。
“師姐可願與我,共賞這宗門翻覆?”
“我爲何要與你結盟?你這初初上山,連武功都不如我的小子,也敢來和我說這大不韙言語?”
“崑崙宮永遠不會給你權力,而我,可以。”
“你憑什麼?”
“憑我武功遠不如你,也敢摸進你閨房的勇氣。這崑崙宮十位弟子,八位師兄,最起碼一半都愛你美色,但這麼多年,那羣人只敢山下梭巡,對月吹簫,隔山相望,乃至夜半偷窺,卻沒有一個人,敢於真正靠近你。一羣連險都不敢冒的男人,配執掌這世外宗門,配做你夫君?”
“污言穢語。十招之後你不死,再和我說話!”
十招之後。
他一身披血,賴在她榻上,對她微笑,“我還活着。來,繼續談。”
……
光影變幻,忽然修長青年,撞破當年俊美少年光影,耶律祁已經再次微笑,撲了過來,“來,我們繼續。”
她有些木然地擡起手來。
漫天冰珠飛濺,從氣到冰再到碎雨紛雪,溫度在不斷下降並下降,隔着厚厚的牆磚,景橫波都感覺到腳底冰冷,圍攻她的士兵們更抵受不住寒氣,面青脣白,動作都緩了下來。
城牆震動猛烈,俘獲的草人身軀滑膩,能夠泅渡護城河,能夠令箭雨滑落,所以能很快穿過阻礙,滑上城牆,去攻擊城頭上負責放吊橋的士兵。
遠處轟然一陣猛響,城頭上守軍紛紛對那方向看去,隨即有人驚呼:“不好!宣寧門那裡!”
那個方向,隱約一線煙塵直上。昭告着一場新的戰爭。
景橫波眉毛一挑——英白率軍抵達宣寧門,從最薄弱的宣寧門開始攻擊了!
趁牆頭上衆人心神失守,她一閃,直上最高塔樓,終於找到在隱秘小屋裡負責看守吊橋機關的士兵,三刀齊發,兩刀射人,一刀撬動機關。
軋軋巨響裡,吊橋緩緩下落,“轟——”鋪平在護城河上。
“轟。”耶律祁的身體,再次撞在了洞口,淡紅冰晶結得鐵一樣厚,他這樣猛烈的一撞,竟然沒能撞裂,耶律祁一仰頭,“噗”一口鮮血將淡紅染成深紅。
許平然立在他對面,這回沒有先前齊整,衣衫微微凌亂,沾染了血跡和塵土。眉頭也淺淺皺了起來。
這個小輩……真是難纏得讓人厭惡啊……
她又望了望頭頂,準備出去,她已經聽出了另外一個方向的城門,似乎已經遭到了攻擊,她還有一部分的軍隊和弩車,留在帝歌附近,只有她出去才能召喚。
那條陰魂不散的身影,再次慢吞吞地,移到了她面前。
“我還是沒死。”耶律祁揚起臉微笑,他一低頭間,已經將血跡拭去,生怕景橫波忽然瞬移下來看見。
許平然盯着他,慢慢吸了一口氣。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動了殺機了。
四面溫度降了又降,冷得讓人懷疑這是不是還是人間。
她慢慢地走了上去。
耶律祁擡起眼,身子微微顫抖,手中劍卻依舊穩定。
又一波風雪連綿,冰鎖空間。
城牆外,大批大批的士兵涌上吊橋,銀色的弩車軋軋而過,各種武器,暴雨一般打入厚達一尺的城門,檑木重重地撞在同一處,漸漸撞出凹陷,加固城門的生鐵條發出吱吱嘎嘎聲,出現一道黑色縫隙,城門後滿頭大汗的帝歌守軍,排隊肩頂着肩扛着頂門木,不斷加固城防。
景橫波立在城頭最高處塔樓上,遠遠看去,感覺宣寧門那邊進展比帝歌城門要快,畢竟那邊是偏門,靠近沼澤,城防本身相對薄弱。
她的腳底,是無法爬上塔樓最高處,卻又不甘心放過她,密密麻麻簇擁着的士兵,她只要向下一步,就會再次陷入人團,根本無法閃入洞裡救人。
再看遠點,是搶攻的城頭,撞擊的城門,和遠處的硝煙烽火,無數人在廝殺,無數人在跌落,無數人被踐踏血肉,無數人倒在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鮮血裡,帝歌守軍和橫戟軍的血流在一起,滿地黃沙斑斑印痕,鮮血粘住了靴子,拔起時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那些擁抱的屍首看起來像是兄弟,事實上他們出於一脈,都是大荒人。
景橫波忽然覺得恍惚。
這些人,這些在拼命的人,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麼而戰?他們有沒有想過自己在爲誰而死,而這種犧牲,到底值不值得?
爲上位者的權力和私慾,無數生命正在犧牲或正在被犧牲。
她在現代的影視裡,看過了無數抗擊外侮的戰爭,也曾爲之熱血沸騰,然而此刻,她只覺得茫然而蒼涼。
這是同出一脈的拼鬥,這是爲私權的陪葬,這是內戰!
這一刻真想喊停戰爭。
她只想找出宮胤,保全知己,懶散知足地過平凡一生!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
前方,靠近城門的街道處,有個披着華貴斗篷的女子,正在護衛簇擁下,匆匆前行。
哪怕只是一個背影,她也認了出來,那是明城!
……
“砰。”又一聲,耶律祁的身子,第四次被重重摔在了淡紅晶壁上。
一口淤血噴出,滿牆冰棱盡成粉色,豔豔生光。
許平然此刻比先前更狼狽,衣袖撕裂了一塊,脣角也隱隱有了血跡。她用撕裂的衣角去擦那血跡,出神地看了會——她的記憶中,似乎自己從來不曾流過血。
少年時在崑崙宮有師兄長輩們百般呵護,嫁人後她是九重天門宗主夫人。
她一生如此完美,美玉生暈,從不會被塵埃血跡所染。
她目光微冷,慢慢轉向地上喘息的耶律祁。
耶律祁迎着她的目光,輕輕一笑。
“我還……活着。”
“你還攔得下?”她漠然道,看出他強弩之末,只怕動也動不了了。
齒間都沁出血來,他忙着擦拭,一邊猶自笑道:“對,我攔不下,但你有臉走?我還活着呢。”
她目中射出怒意,“我一直沒有對你下死手,你該明白!”
“難道你是在心疼我嗎?哦不對,以你天門宗主夫人的身份……”耶律祁笑道,“對一個後輩下死手,你覺得丟人而已。”
許平然閉上眼睛,胸口起伏,好一會兒才恢復平靜。
這看似柔魅的男子,竟也是一副錚錚鐵骨。
又多了一項她討厭的。
她還討厭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軟,爲什麼明明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殺了他,卻總是錯過?
這種錯誤,不該發生在她身上。
“你錯了。能殺人,永遠不丟人。”她輕輕蹲下身,指尖對準他咽喉。
他睜大眼睛望定她,沒有任何動作,她甚至在他眼中看不見任何驚懼,只看見一泊靜水,倒映自己的影子。
他瞳仁很大很黑,邊緣似乎微微暈染一圈淡紫,她在那樣的瞳仁裡清晰地看見自己,又或者,不是自己。
恍惚當年,九重天門,洞房花燭夜,慕容微微俯身,她在他眼底看見自己,一身鮮紅,她忽然想起師門的鮮血。
從此她再不與慕容對視。
從此她再不穿紅。
她眼底閃過淡淡憎惡,對她,對他,也對他。
無謂的心軟,是弱者行爲,不該是她的。
她緩緩伸出手去。
……
城牆牆洞因爲激戰,出現了很多裂口,但無論是全力對敵的耶律祁,還是心神不寧的許平然,竟然都沒有發現,其中某道裂縫中,透出兩雙眼睛。
兩雙眼睛,將洞裡發生的一切都看了個清楚。
“蒙虎,你說,怎麼辦?”
“不怎麼辦,這位可是主上的情敵。”
“哦。那你爲什麼不走,一直看着。”
“看高手對決,不行嗎?”
“不得不承認,這老妖婆,真行啊,我覺得就算主上對上她,只怕也……”
“不是隻怕,是肯定。主上在這兩年間不斷衰弱,哪比得上人家日日雪山靜心無擾,修煉不休?唉,我只望主上早點解決那些問題,早日恢復……”
“我忽然想起主上走的時候,好像曾關照你,假貨二號怎麼處理。”
“……是有。主上說,假貨二號不能常出現,出現多了,就會被識破,功虧一簣。所以,最多兩次,用在關鍵時候。”
“還有一次是什麼時候?”
“他說,如果許平然大開殺戒,或者可以用假貨二號,將她引走。”
“你說現在,算不算老妖婆大開殺戒的時候?”
“這個……不算吧?再說這是情敵!”
“我也覺得不算。這可是情敵。”
“嗯,那就不算?”
“嗯……”
……
許平然的手指,冰冷地壓上耶律祁的咽喉。
耶律祁閉上眼睛。
那手指如此冷,那是雪山的感覺,他厭惡這徹骨的冷,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最想遇見的,是那女子如火一般的溫暖乃至熱烈。
橫波。
願你安好,享承平天下,揚帝歌新旗。從此後鮮血塵埃,廢墟白骨,再與你無關。
指尖白氣一閃。
“轟。”
一聲巨響,牆洞壁又破,許平然霍然回首,又驚又怒,萬萬沒想到,竟然隔壁還有空間,竟然一直有人偷窺自己沒有發覺。
她一眼之下,便見白衣人影驚鴻一瞥。
宮胤?
許平然怔了怔,霍然收手,正要縱身追過去,忽然心中一動,轉身看了耶律祁一眼。
他微微閉目,正在喘息,許平然目光從他全身掠過,微微驚訝這男子一身好根骨。
雪山各種試驗,需要這種難得的好根骨……
她一把將他抓起,身形一閃,已經從洞中穿出,直追白衣人而去。
轟然一聲,城樓上又破一個大洞,先是白影一閃,隨即許平然追出,手中還抓着一個人。
許平然人在半空,已經發出一聲怪異的呼哨,似乎在召喚什麼。
身在最高處的景橫波已經看見,一邊打手勢下令底下裴樞立即攔截,一邊準備親身下城追過去。
忽然她看見明城,做了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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