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撲下城牆炸開的洞,許平然猶自捏着玉璽微微發怔,還沒等她想清楚,城牆之下已經有人大喝道:“吾皇禪位於原開國女皇后裔許氏,諸君還不禮拜?”
許平然聽得這聲音是從炸開的洞內傳出,急忙撲到城牆邊,煙塵中只看見幾騎疾馳而去,嗒嗒蹄聲轉眼沒入街角聽不見。
她迴轉身,城牆上將士還是一副茫然表情,驚變乍起,翻雲覆雨,普通將士哪能搞明白這複雜皇權,都盯着她手上玉璽,傻在那裡,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皇帝就換了人,還換了個不認識的女人。
許平然惦記着後來那個“宮胤”,撲入炸開的牆洞尋找,哪有那個白衣人的影子?
她立在原地想着剛纔後出來那個,一招般若雪倒也似模似樣,可是那奇怪感覺……
她撲下城牆炸開的洞,城上景橫波也跟着撲了過去,第二個白影出來時,隔着雪霧煙塵,她根本沒能看清楚,只是那身形武功,恍然便是宮胤。此刻不禁心急如焚。
她當然知道鄒徵是假,從看見聖旨的那一刻便開始懷疑,或者更早,從紫蕊神態不對,就開始了,接到聖旨她的第一反應是宮胤受了挾持,然而將聖旨來回看了幾遍後,又覺得不對,宮胤如果真的有難處,必定會在別處給她暗示,如今一分暗示沒有,那就是發聖旨的人不對!
點齊兵馬,千里回奔,氣勢洶洶說要報仇,其實是心急火燎,想要回來驗證宮胤的情況。
看見鄒徵的那一刻,她心中籲出一口長氣——不是宮胤。
然而隨即心底怒火便燃起——這天大的事,這大荒的江山,這皇權的爭奪,他宮胤說讓就讓了,說躲就躲了,說走就走了,和以前一樣,不告知,不理會,不徵求意見,那麼決斷無情地做了,誆她千里回奔,然後再將這帝歌往她手裡一丟,這事就算完了?
他難道不知道,她回來,不是爲了帝歌,是爲了他嗎!
他什麼時候,肯坦坦誠誠,徹徹底底,和她一起去做每一件事?
城下對着假宮胤問的那句“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想問的,自然是本尊。
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爲什麼總在黑暗處沉默將一切安排圈定,用鮮血生命鋪就自己腳下之路,毫不容商量一步步牽她走上,然後在路的末端,選擇消遁或撒手,永遠留給她一個背影?
他願在她通往帝業道路上橫屍相墊,可她卻只願和他一起睡在普通墳塋!
一腔疑問,滿腹鬱卒,在這帝歌城頭,三旗之下,誰來給她回答?
她撲過去,不顧一切隨着許平然衝下洞口,耶律祁伸手抓她,手指擦過她的衣袖。
她躍入洞內,煙塵未散,滿鼻的硝煙氣味,上頭碎磚還在簌簌落,但一眼就能看清楚,那個白衣人已經不見了。
她頓時明白了“心拔涼拔涼”的真正感受,像心忽然被提吊而起,砸進了冰水裡,從熱到極冷,一霎要窒息。
那第二個宮胤,要麼是假的,要麼就是他又不願見她!
而此刻她攻入帝歌,表面目的直衝皇權而來,他此刻不見,便等於將江山拱手,讓她奪了他的位去。
這又算什麼?
難道我景橫波在你眼裡,就只是一個只愛江山的野心家?
煙塵嗆人,溫度寒冷,她在咳嗽,眼底泛出淚花。
隨即她覺得那冷有些不對勁,那冰雪勁氣應該已經散去,但此刻她卻覺得越來越冷。
前方那白衣女子,靜靜站在廢墟上,背對着她,一動不動。
她已經不是當初懵懂菜鳥,感覺到對方殺氣透體的那一刻,她霍然便要閃身。
但動不了了。
不知何時,地底已經凝了一層冰,那冰顏色微紅,似凝了不潔的血,她的靴子竟然被牢牢粘在地上。無法形容的奇寒從腳底往上鑽,似冰劍倒插,剎那間膝蓋劇痛。
這種寒冷,比般若雪還冷,多一種陰毒之氣,就像她當初爲宮胤吸出的那種陰寒氣息。當初只入體一點,就把她折騰出一場大病。
背對她的女人,忽然幽幽道:“景橫波?”
她呵呵一笑,道:“你誰?”
一邊悠然答話,忽然一個翻身,只穿了襪子翻了出去,靴子留在原地。
她身在半空,腳尖一點牆壁,便要藉助這點實地瞬移。
然而嘩地一聲,那牆壁忽然也滿壁紅冰,黑暗裡暗暗閃爍血光。
她哪裡敢讓只穿襪子的腳碰觸這樣的冰,只怕立刻便會黏上並中毒。
身形只好下降,看準下方一處無冰的廢墟。
腳尖只差毫釐處,那碎磚塊石的廢墟之上,忽然彈射出無數淡紅冰棱,她一落下,就會被冰棱串成刺蝟。
她只得再讓,她在空中無法瞬移,必須要借一點實物,一擡頭看見上方洞口,斜垂下半邊鐵鏈。
她伸手去抓鐵鏈,鏈子剛剛抓住,就聽見細細“嚓嚓”之聲,一看,淡紅的冰晶正如蛇一般閃電而下,馬上就要抵達她的手指。
身下牆洞,嚓嚓連響,地面上牆壁上,如生枝發芽一般,伸出無數縱橫冰棱冰劍,剎那間便貫穿了整個牆洞。
她不鬆手會被冰晶所傷,鬆手會墜落鋒利向天的冰棱堆上。
上有猛虎,下有毒蛇。
她咬牙,一手自腰間摸出匕首,然後鬆手。
她要試試落下剎那毀去冰棱,然後瞬閃而出。
身子下落。
忽然聽見一聲冷笑,自幽暗處發生。
她心中一涼。
然後便見身下橫七豎八的冰棱,轉眼消失,聚合成圓圓一塊,像個澡盆,正對着她。
她的心剎那沉底。
一劍可毀冰棱無數,可要怎麼去挖圓圓的澡盆?
關鍵這女子,真氣操縱冰雪的能力,在她感覺不下於宮胤甚至更純熟,她一旦落入這個“澡盆”,下一瞬也許就被包成了湯圓的餡。
一切只發生在瞬間,人在沉落,心也在沉落。
忽然手腕一緊,身子一停。
她她一擡頭,就看見耶律祁微微焦灼的臉。
日光下那張臉輪廓清晰而五官模糊,只脣角一抹淡淡笑意猶在,令她心中安定,但他的手並不穩定,另一隻手臂還在不斷揮動——身後有無數士兵正在攻擊他。
她用草人傷人吸引城上人注意,趁機以假女王乘坐吊籃上城,自己早已趁人人都在看草人殺人的時候,先一步瞬移貼上城牆,她孤身上城,只爲尋求宮胤真假答案,之後耶律祁借勢上城,現在城頭也只有他們二人,其餘人還沒能衝過護城河。
滿城敵人,她落下來其實也不過剎那,他應對着滿城敵人,猶自記得撲過來救她。
耶律祁迎着她微微一笑,伸手將她上提,景橫波心中卻若有警兆,急聲道:“小心!”
聲音未落,轟隆一聲,地面上那個洞口,忽然又塌一截!
耶律祁和她再次落下!
他反應極快,剛剛落下,伸手一抄抄住景橫波,另一手也不知抄住了什麼東西,猛地往底下一砸,轟地一聲,冰晶和一股黑色的煙塵四濺,那個厚厚的“澡盆”已經被砸碎。
下一瞬他落在地上,人還沒站穩,手中劍已經直射前方緩緩轉身的許平然。
景橫波也一擡手,一個黑烏烏的東西呼嘯而起,向前橫衝直撞而去,撞得一路冰晶破碎冰劍斷裂,那是一個城頭上用於取暖的炭爐,剛纔城牆地面塌陷滾了出來,正被耶律祁拿來砸冰澡盆,現在被景橫波操縱着砸冰棱和許平然。
格格嚓嚓之聲不斷,黑暗空間裡半透陽光,半明半暗裡淡紅冰棱不斷破碎,無數截面在淡金色陽光中閃爍七色琉璃光彩,美至絢爛。
而那頭的白衣許平然,依舊冷淡而幽寂,擡了擡手。
景橫波忽然又聽見那種“格格嚓嚓”的聲音,她低頭一看,不知何時,又現一層淡紅冰晶,正向兩人身下蔓延。
而對面,許平然揮袖,面前冰壁忽豎,咔嚓一聲,耶律祁的劍,和景橫波的炭爐,生生被嵌在了冰壁中。
她出手絲毫不帶煙火氣,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唯因如此,更令人感覺到俯視天下的傲慢。
景橫波心裡清楚,眼前這位真牛逼,想必是九重天門的頂級人物,原以爲自己和耶律祁聯手,還有希望攔住她,此刻看來,還是小命要緊。
頭頂上又是嚓嚓聲響,陽光變得淡紅,一層冰晶正在洞口凝結,馬上洞口要被封住。
她伸手抓住耶律祁,準備帶他一起瞬移,但耶律祁已經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手臂一掄,她被翻到了耶律祁背上。
“踩着我的背,出去!”
她一低頭,駭然看見不知何時,那片淡紅冰晶,已經鋪滿了耶律祁的膝下。
“耶律!”
“走!”
“不!”她要從他背上翻下來。
耶律祁忽然伸手,抓起一片碎冰棱,手指用力——
“別!”景橫波失聲喊。
對於有毒的東西,見血和不見血相差很大,此刻被寒氣侵襲還是小事,一旦身上出現傷口,可能就會攻心。
“走!”
“我能帶你走,不要逞能!”
“誰也不是她對手,她已經搶了皇位,就一定會攔你的軍隊,你若不出去儘快攻城,難道要爲你千里來伐的橫戟軍,成千上萬地死在她手中嗎?”
“你和我一起出去!”
“她不會讓我們走掉,只有你可以,你出去,我絆住她!否則她一旦抽身,屍體將堆積如山!”
“耶律!”
“景橫波,這不是讓你逃命,這是讓你救命!一人之命與萬人之命,孰重孰輕?”
“一樣重要!”
黑暗盡頭,許平然淡淡冷冷地笑着,並不阻止他們的對話,脣角甚至猶有一絲有趣笑意。
瞧,這就是人間煙火,人間情感。
滿是犧牲和無奈,奉獻和成全,真是令人感動,只是不知道今日感動之後,明日可能見到初升的太陽?
命怎麼會沒有區別?白衣和權貴,草莽和王者,站在高處和站在低處的人,他們揹負的責任本就不同,輕言犧牲,如何一步步走上雲霄?
她彈指,眼前冰棱碎裂成灰,神態微微厭惡。
她厭惡這樣的激情和感動,她厭惡這世上所有的溫暖和光明的東西,那東西會讓人軟弱沉溺,甘於蟄伏而不能奮起,那些溫熱的東西,會令心腸更軟,然後就會流出更熱的鮮血,自己的血。
冰冷咔嚓碎裂,往事彈指湮滅,她心中涌起冰冷殺念,也要將這一對男女,尤其這個假惺惺要犧牲的男子,湮滅。
她緩緩向前走來,所經之處,冰棱紛飛如冰花。
頭頂上洞口淡紅冰晶在慢慢合攏,只剩下人頭大小,耶律祁已經出不去,只有景橫波可以。
耶律祁猛地伸手,一指點在景橫波腳底,他出手不輕,景橫波“哎喲”一聲,身子向上一衝。
身體應激反應,下一瞬她出現在洞口之外,城牆之上。
一上城牆,便有四面士兵狂涌而來,鄒徵躲在碟垛之後,大聲指揮士兵務必現在擒下女王。
景橫波身形連閃,自撲來的人羣中穿過,一眼看見底下裴樞正在瘋狂攻城,黑壓壓的士兵狂奔而來如潮水,她帶來的俘虜的獸人和草人,正在強渡護城河,那些健壯的軀體和溜滑的鱗片,在日光下泛着血汗和油光,而繳獲的那些弩車,正向城門狂射擂石。城下不斷髮出轟然之聲,煙塵狂飆雲上。
當頭風聲劈下,她一個仰滑,身子在冰面上滑過,猛然一個翻身,已經觸及剛纔那個洞,現在整個洞已經被淡紅冰晶厚厚地封住,透過那透明洞蓋,她看見底下冰棱再度生出,逸枝橫斜,將整個洞塞得滿滿,已經無法再瞬閃進入。
她看見洞內兩端,白衣委地的許平然,一臉冷漠殺氣,向半跪於地的耶律祁,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