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驚鴻一瞥,只看見女子血流滿面,平王心中也有些茫然,此刻水閣傾倒,石柱歪砸,因爲石柱的縱橫交錯和水閣器物的傾落,此刻水下一片混亂,雖然特意設置了明亮的夜明珠燈光,也不可能將所有情況看個清楚。
這水閣本就是特地設置,平時從來不啓用,底下石柱是空心的,要斷起來很容易,水下夜明珠,是爲了看清水底人的一切動作,這水閣原本是平王準備着用來暗害人的,至於對象是誰要看情況,如今因爲要試探景橫波提前啓用,想着斷了水閣支柱,令她落水,水下有燈,入水後人的舉動能看得一清二楚,毀了附近蓮船,是要看客人會不會揮手遠距離召來岸邊蓮船,不管對方是用瞬移還是控物脫困,只要輕鬆脫困,都能立即察覺對方身份。
計劃很完美,甚至爲此不惜損失很大,但現在看來,好像答案並不是以爲的那樣。
“刺客”已經拖着平王快到岸邊,自有平王府的護衛衝上來“作戰救駕”,不用說,裝模作樣打一陣,“刺客”便丟下溼淋淋的平王逃之夭夭,平王在岸上爬起身,倉皇大叫,“救人!救人!”
衆人看向水中央,水閣正在慢慢沉入水下,錦鯉們慌亂地四處逃竄,無數石柱東倒西歪從水面上刺出來,但是,人呢?
……
此刻,宮胤還在水中。
他眼看着一條人影自水中一閃而過,再看見另一條人影輕輕巧巧游過來,後者正好游到一座將要傾倒的石柱旁,在石柱倒下的間歇,飛快地從脖子上取下一個準備好的皮囊,拍在自己臉上。
水中大家的衣服和頭髮都散開,兩個身形都窈窕纖細,只要背對着,一時誰也看不出。
宮胤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伸手向前一抓,一條人影從一旁石柱底游上來,對他笑了笑。
正是景橫波。
而那邊,出現在平王視野裡,被倒下的石柱擊得“血流滿面”的女子正在轉頭,把血淋淋的臉亮給平王看。
那自然是擁雪。
少女如今已經長成,發育得好身形,今天特意穿了和景橫波質料不同,式樣差不多的裙子,遠看真真差不多。
看見水閣設置的那一刻,景橫波和宮胤已經確定了對方打算怎麼試探,不過將計就計而已。
宮胤伸手去接景橫波,準備給她渡氣,順便送她從平王看不見的另一個角度上岸,她還要去找蒙虎。
景橫波正在微笑,水波里珠光搖曳,她的笑容被映得華光燦爛。
那笑容忽然凝了凝,隨即景橫波的手忽然拍開了宮胤的手,再狠狠一揮。
與此同時宮胤身子向前一滑,一反手浪濤翻涌。
翻涌的浪濤裡,一條人影仰面隨波倒翻出去,砰一聲撞在水面漂浮的桌子上。
景橫波已經到了這人身邊,伸手一把掐住這人咽喉,看一眼這人的臉,冷笑一聲,回身對宮胤做了個手勢,一閃不見。
再一閃她出現在無人的岸邊,四周佈置了些景觀怪石,還有不少花木,足可遮蔽人的身形。
她將那人拋在腳下,重重一聲。
月光照亮這人的臉,慘白慘白,嘴脣上分外豔麗的口脂已經被水泡化,染在脣邊,看起來分外猙獰可怖血盆大口。
是吉小姐。
她穿一身鮫皮水靠,手中一柄分水刺,看那樣子,竟然是早有準備在水下埋伏。
景橫波看看那分水刺,分外鋒利,放血的利器,更奇特的是,吉小姐另外一隻手,還拿着一隻水囊。
在水裡可沒必要用水囊,除非是用來裝東西。
聯想到她剛纔的動作,再聯想到在城門她的挑釁,這位的目標是宮胤?
放宮胤的血?
吉小姐先受了景橫波一拍,再受宮胤一揮,最後撞在了桌子上,此刻後腦一個大包,昏迷未醒。
景橫波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這少女一旦洗去妝容脂粉,就能看出全身上下毫無血色,指甲都青白青白,看上去也像個冰雪人兒。
而且景橫波已經看見她指甲邊緣溢出的破碎冰屑。
這個蒙國世家女,修煉得也是冰雪一系的真氣?屬於天門,還是屬於龍家?
後者可能性不大,龍家並無人流落在外,可如果這是天門記名弟子,卻又顯得功底太差。
此時也顧不得探究她的來歷,景橫波一掌拍醒了她,分水刺抵在她咽喉上。
吉小姐剛剛睜開眼,就感覺到脖子上尖銳的刺痛,聽見一個帶笑的慵懶的聲音,“說,蒙虎在哪?”
……
水閣翻倒時,王府傳出警訊,很多護衛飛身前往湖邊救王爺。
平王試探景橫波的計劃,自然不會告訴所有人,所以這些加派看守蒙虎的護衛,自然要按照平時的規定,趕往警訊發生之地。其餘留下的人,也不禁心神震動,注意力有所轉移。
蒙虎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他被軟禁在王府後院的一間不起眼的院子裡,進入之後他就想自殺,然而平王心思縝密,早就料到了他的打算,看守得極緊,又收走了所有武器和銳器,封住了他的武功,他竟一直沒找到機會。
此刻正是好機會,護衛們紛紛躍上高處查看,不過水閣和此處相隔很遠,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蒙虎冷笑一聲,走到平時放置臉盆的盆架旁,那隻盆架用鐵條捲成花朵狀,可以用來托住盆子。
蒙虎伸手一掰,一捋,武功雖然被封,但練武人的力氣是不可能封住的,鐵條頓時被捋直,蒙虎指節兩邊一推,寬寬的鐵條端被推擠成三角形,尖端尖銳。
真正想死的人,總有辦法死。
他寧死不願承受侮辱,不願被人挾制,令家族陷入深淵。
四面護衛已經紛紛迴轉,沒有多少時間。
蒙虎眼一閉,鐵條閃電般捅入咽喉。
就在這一霎,忽然聽見一聲大叫,“蒙虎!”
聲音熟悉,與此同時,蒙虎手一震,鐵條離手。
蒙虎霍然睜大眼睛——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麼遠的距離做到這點!
他霍然撲向窗口,撕心裂肺狂喊,“別進來!”
景橫波站在牆頭,遙遙望着那間屋子。先前她脅迫吉小姐,讓她帶路,免得浪費時間。但這小丫頭性子陰沉,第一次故意帶錯,景橫波狠狠整治她一頓,這回纔對了,她抵達牆頭的時候,正看見半開的窗子內蒙虎的手擡起,什麼也來不及想,先大喊一聲,然後才調整位置,打掉了蒙虎的鐵條。
這一聲喊必然暴露目標,她看見院子裡的護衛並沒有撲出來,卻各自站好方位,目光灼灼盯着她。
院內必有埋伏,用腳趾也能想得到。
不過,埋伏有用嗎?
“院子裡好像很多佈置。”她笑盈盈地問底下的人。
衆人擡頭看她,實在想不到這時候她在牆頭說這種無聊的話。
有人悄悄地摸袖子,景橫波一擡手,一塊石頭擊中他胳膊,那人哎喲一聲,袖子中傳訊煙花掉落。景橫波手一招,煙花到了她手中,她看看煙花,笑了笑,手一揮,煙花飛向遠處,然後在幾十丈外的另一個院落,“啪”一下綻放入天空。
遠處隱約響起了腳步聲,王府中應急救援的隊伍,很自然地向着那個方向而去。
院中衆人相顧失色,他們何曾見過這樣的手段?
一個頭目一樣的人,看一眼牆頭被景橫波綁住嘴勒住脖子的吉小姐,輕輕冷哼一聲,示意手下不要輕舉妄動。
“把人送出來。”景橫波對蒙虎指指。
一陣靜默,景橫波微笑,手中匕首一揮,吉小姐身子猛地一震,一小節白白的東西掉落。
“現在是一根手指,我數到十,就是一隻手,再數到十,就是一條腿。”景橫波微笑,“你們未來的王妃或者說王后,如果因你們成爲殘廢,不知道你們還能不能順利地活下去。”
她瞥一眼嗚嗚掙扎的吉小姐,心想真是個嬌小姐,不過削了她手指尖一塊皮肉,至於抖成這樣嗎?
她可沒興趣隨意殘人肢體,扔下去的不過是一節牆頭剝皮樹枝,不過是個障眼法。
不過吉小姐的血似乎有點奇怪,景橫波看見牆頭那幾滴血,顏色極淡,閃着些微光,隨即不見。
院子裡一陣騷動,護衛們當然知道這位小姐的身份和未來在王府的地位,誰也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蒙虎被送了出來,護衛首領咬着牙,他本想着對方就算挾持着吉小姐步步向前,這院中的佈置也有機會把對方陷進去,誰知道這女人這麼狡猾。
景橫波對慢慢走近的蒙虎點點頭,蒙虎仰頭望着她,咬牙半晌,垂頭道:“我沒用,居然要您親自來救……”
“是沒用,”景橫波點點頭,“自殺這種最懦弱的行爲也做得出,真令我失望。不過我懶得說你,回頭你正牌主子自然會給你懲罰。”
蒙虎霍然擡頭,眼神驚喜,嘴脣蠕動幾下卻沒有說話,景橫波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點點頭。
身後白影一閃,宮胤來了,第一眼看看景橫波,然後看看蒙虎,蒙虎驚喜地要跪,被他的眼神止住。
隨即景橫波拔下吉小姐頭上髮簪,插在院外的地上,將吉小姐交給蒙虎,示意他先走,王府外自有人接應。蒙虎點點頭,知道此時不是敘舊時候,拎着吉小姐縱身沒入夜色。
“你怎麼過來了?”景橫波問宮胤。她有點擔心。兩人原本計劃好,要儘量不暴露身份地將蒙虎救走。看了看他身後,又問:“擁雪和其餘人呢?”
“湖心出事,當然所有護衛要下水救人,水閣將湖底弄亂,搜救起來十分困難,擁雪她們水性都好,找個地方避着,其餘人則絆住平王,拖過一段時辰便好。”
宮胤一邊說着,一邊就繞着院牆走了一圈。
然後那院子裡,先是轟地陷下一個大坑,露出坑底一個黑洞,幾個護衛反應不及,栽了下去。
宮胤經過一株大樹,那樹上就忽然落下一張大網,將想要掠起的人裹在網中,再次砸入坑裡。
網在坑裡彈了彈,帶出一條條黑色的泥漿樣的東西,宮胤走到靠近原先關押蒙虎那間屋子的地方,手指一彈門檻破碎,一線火星自門檻內飆射而出,迅速順着那網的邊緣向前延伸,瞬間燃成無數條細細火龍,火龍間散發出淡綠色的氣體。
氣體幽綠,凝如實質,似一條綠色巨蛇,在院中逶迤。
無數人從牆角樹上滾出栽落,在紅火和綠氣之間掙扎翻滾,整個院子的佈置都被宮胤翻了出來,有些即使沒被翻出來,也被聯動的機關毀去。
院子裡彷彿成了地獄,很多人翻滾掙扎,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臉上的肌膚片片凋落,直至露出白骨,然而沒有血,也沒有聲音,那綠氣似乎勒住了人的咽喉,榨乾了人的血液,肉眼可以看見那些人咽喉在緊縮,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麻花似的。
景橫波早已捂住了自己和吉小姐的口鼻,開始退後,遠遠看見,心中泛出一陣涼意,這位賢王,行事可真狠毒。而且行事作風和性格果然相近,喜歡殺人如草不聞聲,以至於這麼多人在地獄中掙扎,卻根本發不出聲音,符合他的“低調、從容、不血腥非暴力”愛好。
但景橫波覺得他比暴虐嗜殺的離王殘忍得多,難怪離王早死。
宮胤最後以冰劍割開燃燒的大網,擡手一翻,網向屋子罩去,那些火焰,無聲無息貼着牆面向下延伸,估計不過一刻鐘,大火就會燃起。
宮胤掠下院子,找了個身形和蒙虎相似的屍體,從懷中取出一張酷肖蒙虎的面具,貼在那人臉上,再將那屍體扔進屋內。
精擅易容的易國大王本就是他手下,早年就爲他和幾位親信備了好幾張各自的面具,這次蒙虎被擄,宮胤飛鴿傳書易國,好在蒙易兩國不算遠,易鄯當即令人快馬送來面具。
景橫波則忙着向臉上貼假傷疤。抓住宮胤的手,幾閃之後到了一處隱蔽的湖邊,潛入水中。
過了一會,湖中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隨即水波翻涌,護衛們簇擁着宮胤,宮胤手中抱着一個人,一行人分波逐浪,遊向岸邊。
平王心神不寧地守在岸邊,看看湖裡,看看先前煙花射起的地方,又看看關押蒙虎的地方,今晚的事情透着詭異,姬國王女落水受傷然後不見,她的護衛一批人下去救人,另一批卻纏住了他,非說王女在他府中出事,是他有意暗害,有意對姬國開戰,要拉他去大王駕前評理,並要飛馬傳書報姬國女王,沒等他和這羣人撕擄開,護衛報說人救上來了。
他急急撥開人羣,上前查看,果然看見景橫波在宮胤懷中“昏迷不醒”,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一道傷疤,鮮血想必已經被水沖洗乾淨,傷疤看起來很有幾分猙獰。
他呆了一呆,趕緊上前詢問安撫,正在此時,景橫波“呻吟”一聲,“悠悠轉醒”,一眼看見面前湊近的平王,怔了怔,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臉上“傷疤”,猛地一怔,隨即眼神大變。
宮胤垂眼瞧着,他天生冰雪之態,無需故意裝作生怒,也會讓人覺得他的冷漠是因爲正處盛怒之中,此刻瞧見景橫波一系列動作表情,心中也不禁莞爾。
這丫頭,演技越來越純熟了,唱作念打俱佳,把一個遭逢大變,落水方醒,發現受傷,還傷在臉上破相的女子的神情眼神,演繹得連他都快當真了。
所以此刻平王表情也有些尷尬,只得再湊近些,正要噓寒問暖,景橫波已經“啊”地一聲尖叫起來,“我破相了!我破相了!”
她一邊哭喊着破相,一邊從宮胤懷中“掙扎”而起,撲過去抓住平王衣領,雙手在他臉上亂撓,“你請的什麼客,你道的什麼歉,你搞的什麼風一吹就倒的水閣!你就是在故意害我!害我!你害我破相!你叫我後面怎麼活!”
一邊撓,一邊膝蓋暗暗頂住某處,猛地一頂。
“啊——”平王又被她頂了一次,一聲慘叫還沒出口,景橫波眼疾手快,啪地一個耳光甩在他臉上,放聲大哭,“你害我破相,我這輩子完了!”
這一連串動作乾脆利落,利落到那一頂都沒人看見,只看見了後面那個驚天動地的巴掌,那一巴掌後,護衛們才反應過來,涌上來拉架的拉架,攙扶的攙扶,有人也想趁亂給景橫波來一下,景橫波動作敏捷地跳起來,避過了所有的暗手,一個轉身,“弱不禁風”地倒向宮胤,一手捧心,哀哀哭訴,“夫君,我破相了,你……你會不會不要我……”
擁雪和護衛們立刻深深低頭,連宮胤,臉都抽了抽,趕緊接住她,咬牙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溫柔聲音,道:“王女,放心,你無論變成何等模樣,某都必定不離不棄。”
“親愛的你真好……”景橫波“感動而虛弱”地喃喃一句,眼睛一翻,倒在他懷中。
她撒花嘔血捧心倒下了,宮胤趕緊抱着她向外走,護衛和丫鬟趕緊慌慌張張地要去找大夫,並嚴詞拒絕了平王府代爲請大夫的建議,表示平王府居心叵測,絕不再留,稍後還要在大王駕前,向平王尋個公道,一行人蠻橫地擠開護衛向外而去,平王府的幕僚們看着平王等他示下,是放人走還是強硬留下,躺在地上的平王翻着白眼,有氣無力地道:“留……留……留……”
衆人眼巴巴地瞧着他,這是在說留住呢還是留不住算了呢?到底該怎麼辦呢?
“……留……留……留……留下他們啊!”等平王好不容易緩過氣,嘶吼出這一句,衆人追上去,宮胤等人早出了門。
平王溼淋淋地躺在地上,撫摸着自己兩次受創的重點部位,撫摸着自己受創的那顆心,心中一團亂麻,損失了水閣,浪費了人力物力,試探了這一場,可是最後的結果,還是一片茫然,什麼都不能確定,自己的重要部位,卻已經飽受踐踏,這世道是怎麼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受的傷還沒好,就看見護衛一批批神色倉皇而來,聽見接二連三的回報。
“報殿下,寶熙院機關啓動失火,所有護衛全部死亡!”
“報殿下,吉小姐失蹤!”
“報殿下,寶熙院內蒙統領被燒死,已經找到屍首。”
“報殿下,在寶熙院外草叢裡,找到吉小姐的髮簪!”
……
壞消息接二連三砸在平王頭上,這一刻世界滿滿惡意。
“噗。”一聲,平王噴出一口鮮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