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人客氣了,我哪裡懂得什麼作詩啊,我還是藏拙爲好!”趙誠老實說道。
他這大實話,可是卻沒人相信,至少他那自稱自編的《西遊記》中就有不少詩作,雖然要單論那些詩作算不上什麼好詩,但是當然顯示了他的所謂的“才情”,更何況他在王敬誠等人面前,興致高時,也曾偶爾“背”過一兩句詩,他現在矢口否認,當然沒人相信。
“在下是粗人,倒也念過幾首詩。夏天之時在下是聽過公子念過一首七律,倒是挺對在下脾氣。”一直插不上口的何進卻跳出來道。
“哦?你且念來聽聽!”耶律楚材道。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進學着劉翼等人的模樣,搖頭擺尾,趙誠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極度不爽。
“好詩、好詩!”耶律楚材口中讚道,臉上卻是一片落寞之色。
這句沒有頭的詩正說到了耶律楚材內心最深處的地方,他是一個文人,一個百分之百的士大夫,講究的是忠君報國,講究的是守節取義,跟漢人士大夫沒有區別。但是他是一個矛盾之人,一方面他內心對孔孟之道與節義的堅持,一方面又有自己抱負,這個抱負在他看來就是幫助成吉思汗一統天下,正所謂“華夏混一非多日”,在他這個契丹人看來,當然沒有華夷之分與華夷之防。他的政治理想就是華夷一統,共享太平,而且是在儒學指導之下的華夷一統。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而耶律楚材以身事蒙,而且還頗受重視,這在大多數中原文人看來,這當然不是一個十分光彩的事情,違背了孔孟的基本要求。當然,如果金國滅亡了,國已不國,那麼中原文人們可能又是另外一種說法,甚至會羨慕耶律楚材的“捷足先登”。這就是正史中修史者用《左傳》“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爲他辯護的原因所在。
這耶律楚材起初並不太甘心效忠於成吉思汗的,他二十五歲那年中都被圍,即三年前,他奉命留守中都,被金國丞相完顏承暉拔爲尚書省左右員外郎。在中都被圍期間,他皈依佛教,企圖從佛法之中尋求解脫。後來中都被蒙軍攻克,耶律楚材隨金國官員降了蒙古。今年年初的時候,成吉思汗聽說耶律楚材很有才,大概也是爲了爭取更多的支持,便對他說:
“你們契丹與金國有世仇,我已經爲你們契丹報了仇。”
然而耶律楚材卻不領情:“我家自祖父以來,就是金國皇帝的臣子,既然作爲臣子,哪敢胸懷二心,犯欺君之罪!”
耶律楚材當時當然不瞭解成吉思汗。忠於主人的人就是可以信賴的人,這是成吉思汗用人最重要的一個標準,所以成吉思汗更不會放過他了。況且耶律楚材身材魁梧,長鬚拂胸,說話莊重有力,令人肅然起敬,而且善於占卜,成吉思汗親切地稱他爲“吾圖撒合裡”就是一個明證。時人稱蒙古爲“黑韃”、“蒙韃”、“室韋”、“蒙兀兒”、“萌古”等,作爲後世之人,趙誠聽說這“蒙古”一詞本是耶律楚材之發明,而今這早已成了趙誠的發明之一了。
耶律楚材這樣的一個熟讀孔孟之道的文人,當然十分在乎後人如何評價他了,如果他一點也不知羞恥之心,趙誠恐怕根本就不會理睬於他。
“這七律另外幾句如何?”耶律楚材意識到自己有些走神了,有些尷尬。
“哦,我只想出這麼一句!”趙誠輕笑道,“我說過,我可不會寫什麼詩的!若是哪天我能將這首詩湊全了,再讀給大人聽。”
“什麼?”衆人聽了這話簡直氣瘋了。人家是寫詩,趙誠是“湊”詩。
“不兒罕,你若是專心學問,假以時日,定會成爲一大家。奈何你用心不專也!”耶律楚材道。
“耶律大人說笑了,我只是一個頑劣的少年人而已,哪敢當什麼‘大家’啊,我的願望就是能開一個商鋪,貨買天下,成爲一個鉅富。那商鋪的名號,我都想好了,就叫‘天下鋪’。”趙誠道。
“天下鋪?這倒是好氣魄,難道你想經營天下,譬如成吉思汗或者諸國皇帝們,不也是經營天下嗎?”耶律楚材道。
“楚材先生這話讓人很難理解了,我家公子無非想尋一安身立命之業罷了,哪能跟自古至今的君王們比,還望先生海涵。”王敬誠一拱手道。
趙誠皺了皺眉頭,心說這耶律楚材幹嘛總是跟自己過不去,聯想也太豐富了。
耶律楚材看了看這主僕四人緊張的表情,笑了笑道:“嗯,我只是隨便這麼一說,諸位不要放在心上,楚材只是一迂儒,讓諸位見笑了。”
“耶律大人若是嫌在下礙眼,下次若來見從之、明遠與學文,不妨先遣人來通知我趙誠,好讓在下回避一下!”趙誠不悅地說道,“何必一再地試探在下呢?”
耶律楚材盯着趙誠看,瞅得趙誠火往上涌,耶律楚材大笑道:“不兒罕還是少年人,沉不住氣啊。你這個年齡,應該是無憂無慮,方纔我只不過說了點不沾邊的話,你反應是不是太過激露了痕跡?這反倒讓我不能把你當成一個一般的少年人來看了。”
“這……”趙誠心裡大驚,暗自後悔不已,“那我倒要請教大人,我能有什麼不妥之處?”
“你心裡所想,我也知一二。”耶律楚材又一指王敬誠等人道,“呵呵,他們三人,從之、明遠與學文,我先於你結識他們,他們能認你爲主,並且來這大斡耳朵,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大人這麼想,我也無能爲力,大人不妨去告密,我等束手就擒,絕不反抗。”劉翼道。
“告密?那明遠弟告訴我,你要我告什麼密?”耶律楚材反問道。
“這……”劉翼一時愣住了,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口才實在是太差,所以他明智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趙誠明白了,王敬誠、劉翼與何進這三人本來就是被擄來蒙古大漠的漢人,反蒙之心早就有之,幸虧耶律楚材保護之下,才轉送給自己。眼下這三人重返大斡耳朵,雖然低調無比,反倒是因爲反差太大,讓耶律楚材懷疑了自己這個主人的心思。對於趙誠來說,既使當着王敬誠等人的面,他也從未明確說過自己內心所想的事情。
“我等三人因爲先生護翼,幸從蒙古人的刀下撿了三條性命,不勝唏噓,後悔不已。後被送至阿勒壇山下公子處,成爲奴隸。然而公子待我等視同親屬,不曾少了酒食衣用,那隨行之五十漢人奴僕也受公子大恩,自此不曾讓蒙人欺凌。我家公子無父無母無兄無弟,我等受此大恩,願伴隨公子左右,照顧公子日常飲居,也是義之所在也,我主僕四人,手無縛雞之力,哪敢惹是生非,做那違禁之事呢?”王敬誠道。他這話說得漂亮,不僅回答了耶律楚材的疑問,感謝了耶律楚材昔日援手之恩,還真心實意地捧了趙誠一把,並順帶將自己三人塑造成一個“忠心事主”的忠義之人。
“哈哈,好一個‘義之所在’!”耶律楚材習慣性地撫着長長的鬍鬚道。
“當然,能有從之、明遠與學文三位兄長照顧在下,也是在下的福氣所在!”趙誠附和道。耶律楚材臉上始終掛着的可恨的笑意,讓趙誠很想將他的長鬍子一把火給燒了。
“從之老弟,名‘敬誠’,字‘從之’,真是天作之合啊!”耶律楚材卻笑着說道。他的意思是說,王敬誠敬的是趙誠之“誠”,從的也是趙誠,如今王敬誠成了趙誠的隨從或者名義上的僕人,看上去像是天意如此。
趙誠等人聽了這話,不知是該鼓掌還是該反對,這絕對是巧合,可從沒想過什麼“天作之合”,可是耶律楚材這麼一說,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蒙古人敬天地,對天地有敬畏之心,時常有珊蠻巫師祭祀作法,以求得天地泰和,並風調雨順百畜興旺。大汗每次出征,必尋人占卜,以測兇吉。我聽說耶律大人也擅長占卜之學,大汗也對此稱讚有加。小子斗膽,請大人爲我主僕四人測測未來兇吉。”趙誠順坡下驢。他對這占卜之學是不信的,認爲那無非是綜合了天時、地利與人物心理,得出的結論因而經常符合後來的事實,因而讓一些人篤信不已。
“占卜之學,有人斥之爲虛妄之學,不兒罕,你信嗎?”耶律楚材反問道。
“你若說的好,我便信;說的不好,那我就不信!”趙誠開玩笑道。
“……”耶律楚材張口結舌,“你真是個只貪利的小人!只想聽吉利之辭的。”
“大人這話就不對了,我只有十三歲嘛,本就是個‘小人’。況且,大人難道不知,我一直稱你爲‘大人’嗎?故我是貨真價實的‘小人’。”趙誠卻振振有詞,“我聽說中原也有以算命爲職業之人,但凡客人出手大方者,皆得好籤對吧?我若是會占卜,那我就盡說好話,那樣我就發財了!”
“你還真是小人呢!”耶律楚材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