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徑直來到窩闊臺的金帳面前,見月光之下,金帳之前的草地上立着黑壓壓的侍衛。
“拖雷那顏,可汗病重得厲害,怕見人多,我命人在外面守着,不讓閒雜人等進去,以免驚擾了可汗休息和身體的康復。所以請您的侍衛們留在外面,在下會安排他們在一旁飲酒,好生照顧着。”曲律道。
“哦,那就依你。”拖雷道。不管身邊悄然發生的變化,他嫌曲律太嗦,將曲律一把推開,邁步朝帳內走去。
帳內,火光微弱,卻是煙霧瀰漫,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拖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窩闊臺躺在最裡面,用一頂帷幕半遮半掩着,似是怕任何光線,哪怕帳內的光線已經很弱。
正中央,幾名姍蠻(薩滿)巫師正在做着法事,他們戴着恐怖的面具,手舞足蹈,一邊唸唸有詞在半空中畫着神符,據說在和天神溝通。他們身穿黑色的袍子,讓本來就十分昏暗的大帳內顯得更加陰森,跳着奇怪的舞蹈,在帳幕上映出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魅影。
蒙古人向來對天地諸神無比崇敬,每當有大事都要祭拜天地,每遇難事也要占卜以測吉凶。就是病人,人們也是首先去找這些姍蠻們,而他們也自稱是天上神靈與地上人類之間溝通的使者,通曉天上人間萬事。拖雷只得在一旁恭敬地等着法事做完,他對這些自稱是神靈在人間的使者是絕對恭敬的。
據說當年的通天巫闊闊出,常乘一灰斑色馬至天上,並能與神通話,因此他替天神給了鐵木真一個“成吉思汗”的封號,人人都覺得名正言順。但是這位闊闊出最終還是因爲企圖用神權挑戰王權。被鐵木真殺掉。這位通天巫也差點讓趙誠的小命不保。
拖雷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這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我……這病…怎麼樣了?”帷幕之後,是窩闊臺地聲音。他的聲音聽上去氣若游絲,怕是病得不輕。
“回可汗,這是金國山川之神在作祟。我蒙古軍馬擄掠金國百姓,毀壞城池無數,殺伐太多。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神靈對此十分憤怒。他將萬般怒火降下,加之於可汗之身,遷怒於可汗。因爲可汗是我們全部蒙古人的共主,犯下了大罪業,這也是神靈對我們蒙古人的懲罰。”爲首地一位姍蠻道。“神靈的怒火是凡人所不敢抗拒的,可汗也是如此,我們只有順從神靈地旨意。”
“可汗身負重任,他要率領我們全體蒙古人走向繁榮昌盛,去獲取無數的土地與財富,是我們蒙古人的恩情比不兒罕山還要高,比騰汲思海之水還要深,怎麼可以讓他一人承擔神靈的憤怒呢?你們再占上一卜,找出一個解救之法?”另一人問道。帳內深處看不清,但拖雷聽出這是窩闊臺近侍別迭的聲音。
“我們剛剛做過法事。以最虔誠的心思與神靈溝通。曾許以珍寶和人口等物奉承神靈,祈求神靈寬宏大量。但占卜卻告訴我們說,神靈不同意我們這麼做。不過……”姍蠻道。
“不過什麼?”別迭追問道。
“神靈又降旨說,只有以可汗的親屬來代替可汗接受神靈地懲罰,纔可以減輕神靈的無上憤怒。也只有這樣,可汗纔可得以康復,繼續做人間的可汗。並且神靈說,必須如此。”姍蠻傲慢地說道,語氣十分肯定。不容質疑。
這時,窩闊臺突然在帷幕之後呼道:“如今我跟前有誰?”
拖雷不由得環顧左右,卻發現自己是窩闊臺唯一的親人,而且是親兄弟。窩闊臺的兒子們貴由、闊出、闊端都不知所蹤了。
“汗兄,您的弟弟拖雷來看您來了。”拖雷走近帳內說道。他湊近打量了一下躺在深處的窩闊臺,見窩闊臺面色僵硬。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
“啊。弟弟來了,快……快賜座……奉酒。”窩闊臺虛弱地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左右侍從。
拖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窩闊臺的手,關切地問道:“汗兄怎麼病得這麼厲害?前些日子還好好的啊,怕是受了風寒,都怪弟弟沒有多注意一下。”
“這是長生天……在召喚……我了。”窩闊臺道,“這是我犯下的罪,神靈將病災降到我地身上,我……怕是……不能……抵擋……”
“汗兄說那裡話,您還五十不到呢,正是大好年華,金國皇帝眼看就要屈服了,父汗的願望就要在您的手中實現了,你怎麼忍心就這樣離我而去呢?”拖雷道。
拖雷感覺到窩闊臺的手顫抖了一下。
“是啊,可汗秉承成吉思汗的意旨,帶領我們蒙古兒郎們攻城拔寨,居功至偉,立下無數的功業,若是順從了神靈的旨意,那豈不是讓全部蒙古人傷痛?”近侍別迭道。
“是啊,可汗是我們的領頭人,撫育百姓,讓我們有吃有穿有僕人,我們怎麼能忍心讓可汗一個人代我們這些臣僕遭受神靈的懲罰呢?這對可汗一點也不公平。”另一人說道。
“不、不,這是神靈地旨意,凡人……怎麼可以……對抗……神靈呢?”窩闊臺閉上了雙眼,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剛纔姍蠻不是說了嗎,只要有可汗的一位至親代替可汗接受懲罰,就可以讓可汗恢復健康。臣下以爲可汗在這個世上還有哪一位親人的健康能比可汗本人的健康更重要?”別迭繼續道。
“是啊、是啊……”帳內衆人都齊聲贊同道。人人的目光都看向拖雷,而窩闊臺則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再說話。
昏暗的光線之中,拖雷地臉色瞬間白得如雪。
“除此之外,就沒有辦法接治我地汗兄了嗎?”拖雷問道。
姍蠻們齊搖頭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這是神靈的旨意。”
帳外不遠處突然響了一陣慘叫聲。緊接着就是無言地寂靜。帳內衆人似乎對帳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關心,就像不曾聽見一般。
帳前千戶曲律在帳門口走了進來,他左手按在腰際的彎刀之上,目光卻專注地瞪着自己的靴子。帳外的蒼涼的月光將曲律高大的身影投射進帳內,拉得老長老長,曲律彷彿一位老僧入定一般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已經落地生根。
帳內也寂靜了下來,人人都站在帳內,冷冷地看着拖雷。帳中央僅有地一小堆柴火仍在冒着虛弱的火光,將這全蒙古最寬敞最豪華的汗帳映上了一層黃暈,卻抵擋不住帳外撒進來地片片蒼白清涼的月光。
拖雷的心在顫抖,他的雙手也在顫抖,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覺得寒心,如同大漠冬天的徹骨之寒。
“拖雷那顏。您身爲可汗的弟弟,難道就這樣看着可汗承受神靈的罪責嗎?可汗曾說過,您對蒙古是有大功之人,可汗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一向對你十分愛護地。”別迭立在窩闊臺的身邊道,“要知道,您既是可汗的弟弟,又是他的臣子。”
“汗兄,您醒醒。”拖雷想將窩闊臺喚醒,他想知道這是不是窩闊臺自己的意思。
窩闊臺在他的呼喚中,終於張開了雙眼。仍然十分虛弱地問道:“拖雷,父汗臨終前……讓你護衛在我的左右,輔佐我……如今……可願意……”
拖雷如墜深淵,他盯着窩闊臺道:“洪福的父親在咱們弟兄中,挑了你成爲全蒙古人的可汗,命令我在哥哥身邊相伴。你若是忘了什麼事情,讓我來提醒你;你若是睡着了,讓我來喚醒你。如今若是失去了可汗哥哥,我又能提醒誰。喚醒誰呢?草原上的百姓又有誰來管呢?徒讓金人大快。如今我代替哥哥,有地罪業,都是我造來,我又生得好,可以事神。”
他的話音剛落,帳內衆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呼吸也變得舒暢起來。讓寂靜的帳內恢復了一些鮮活的氣息。
窩闊臺也似乎恢復了點力氣,他點了點頭。頗爲關切地問道:“拖雷,你對我的恩情我一定不會忘掉,你代替我接受神靈的懲罰,若是神靈索你而去,你可有讓我出力盡心的心願?”
“父汗尊奉長生青天的召喚,離我們而去。他臨終前留給我廣大的牧場、百姓與牛羊,這是父親留給我地,萬一我有不幸,請讓我的兒子們繼承他們。我的家室也請汗兄多照顧,汗兄若能做到這些,我也無憾事了。”拖雷想了想道。
“我答應你。”窩闊臺點了點頭,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近侍別迭衝着巫師們點了點頭,這些姍蠻再一次做起法事來,他們跳着古老而又奇怪的舞蹈,在與所謂的神靈在溝通交流。在煙熏火燎中,拖雷的血在變冷。他立在帳中央,握緊着拳頭,目光隔着繚繞地煙霧,與窩闊臺對視着,可是他地全部心思卻飄離了大帳。
他是多麼懷念早已逝去的日子啊。他在追憶着,追憶着成吉思汗鐵木真還親熱地稱自己爲“我地那可兒(伴當)”的日子,追憶着自己追隨父親遠征花剌子模與呼羅姍的戰爭歲月。一切都已經到了終點,他已經差不多遺忘的過去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這個清涼的夜晚卻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看來父汗選窩闊臺成爲可汗,還是無比英明啊。”拖雷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因爲我只適合當一位戰無不勝的統帥,永遠也不知道如何觀察人心。父汗啊,我就要去見您了,您的那可兒就要來與您相見了。”
姍蠻巫師們終於將法事做完,完成了祭拜神靈的所有儀式,他們用念過咒語的水給窩闊臺洗了病,並將此水呈到拖雷的面前。“聖水”用一隻金盃盛着,這隻金盃成吉思汗曾經用它與羣臣痛飲,這隻金盃窩闊臺也曾經用它來慶功,這隻杯子賀蘭國王趙誠也曾勉爲其難地飲過酒。
“拖雷那顏,只要您喝了這聖水,可汗就會得救了,就會重新得到神靈的庇護。”姍蠻們說道。
拖雷苦笑了一下,他端起那杯據說充滿神力的水,長嘆了一聲。在衆人的注視之下,他仰起脖子將那水一飲而盡。
他將杯子拋到了地上,大笑道:“如今我已經替我汗兄承受了一切罪業,願汗兄從此身康體健。”
拖雷說完就轉身往帳外走去,他瞪着曲律,曲律側了一下身子,讓拖雷通過。在暗淡下來的月光之下,曲律分明看到拖雷眼角的溼潤與悲憤、不甘。拖雷邁着堅定的步子,迎着窩闊臺侍衛們的刀箭,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侍衛們像潮水一般往兩側退讓,不敢與他對視。
月光之下,拖雷的背影十分蕭索與孤寂。
注:引自《蒙古秘史》,《史集》、《元史》也有類似記載。蒙古史家歌頌拖雷的高義和兄弟情深,今人對此懷疑。不管此“聖水”有毒還是不潔,或者根本就無任何不乾淨的東西,也不管窩闊臺是否有陰謀,但是拖雷喝了所謂“聖水”是確有其事的,而且是喝下之後不久就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