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身形消瘦的女子站在這晶瑩剔透的冰雪間,微揚着臉龐,片片雪花如俏皮的精靈跳躍在她如畫的眉目間,那長久以來緊鎖的黛眉,緩緩舒展,現出渺遠溫膩的水鄉之色。那略帶蒼白的脣角微微上揚,露出舒心的笑容。
蒼衣擡手製止想要傳聲的李公公,不動聲色的站在門欄外,靜靜的看着身裹棉被的千裳。
自從來到聖爵,她對他,每日不是冷臉相迎就是決絕質問,許久沒有看到她如此俏皮的一面。眼前再次浮現她身穿聖雪裙裳,語笑嫣然的拉着他的手問東問西的畫面,雖隔遠崇萬山卻依然仿若在昨天。從何時起,她竟毅然決然將自己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另一個男子身上,這令他猝不及防,也斷然不許的。
雖然蒼衣靜靜的站着,並不想去打擾她,但是千裳還是覺察到了什麼,她緩緩轉過頭,平和的眼眸在望到他的那一刻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冷漠淡然。
他什麼時候來的,我爲何沒有發覺。望着蒼衣平靜的眼眸,我裹了裹身上的棉被,垂下頭,向屋內走去。看着地上出來時踩出的腳印,再次覆上去,已不是先前的輕快。
蒼衣亦走過來,在我身前停下,我也沒有再邁步,低頭,雪花落在鞋子上,它們是如此的脆弱,那晶瑩的六瓣花骨在觸及到上好的絲綢時,悄然融化了。看來這仙界的精靈終究還是厭惡塵世,不然爲何如此急着返回天界,一刻也不留。
蒼衣將我身上的棉被取下,遞給站在一旁的李公公。
身上唯一的熱氣瞬間被寒風吹散,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一刻,身上多了一件帶着熟悉氣息的披風,上面裹挾着他溫熱的體溫,柔軟舒適的貂皮蹭在臉龐,帶着癢癢的酥麻。
蒼衣低頭,認真的將繫帶繫上,我從頭到腳都被他寬大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
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樣握着我冰冷的手,向門外走去。
掌心的溫度如閃電般襲上心頭。我一驚,想要掙脫,卻被他更緊的握緊。
我再沒有吭聲,任憑他帶着我出了無陽殿,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徑向前走去。
這一路亦被掛滿了燈籠,聽小宮女說是從無陽殿一直延伸到寢宮。那火紅的顏色將地面上
的雪映的光彩照人,竟也散發着淡淡的溫暖。
我隨他一路走着,來到了御花園,低矮散落的花枝絲毫沒有掩蓋梅花依然的清香,在這寒雪中盛開的愈發傲骨。潔白如雪,粉黛如霓裳。
我隨着蒼衣,站在梅樹旁,望着數落招展的梅花,竟然一時看癡了。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句詩我記得,當時我就以梅花自擬,凌霜傲骨的與他抗爭,可最終,無形之間,我竟也屈服了。
不是所有的沉默都是抗拒,也有無聲的接受。 ¸ тт kān¸ ¢ ○
“裳兒,”蒼衣將視線從梅花移向我身上,平靜的開口:“下午李公公會帶你去慈寧宮,在那好好服侍皇太后,不得任性。”
慈寧宮?
我擡頭望着他深不可測的眼眸,隨即別開視線扯起嘴角苦澀的笑了。那高聳入雲的王宮殿堂仿若壓在心底的石頭,竟有點喘息不上來的感覺。
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當今皇太后的宮殿,而蒼衣現在將我交到她手上,其用意,就連傻子都能看出來。我得罪了虞妃,皇太后最寵溺的侄女,蒼衣不懲罰我,卻藉着皇太后的手置我於死地。她的手段我何嘗沒有聽說過,只要她讓你三更死,就絕不會留到五更。
蒼衣,我就知道在昨天的燈籠掛上無陽殿之際,你就已經算計好了讓我再享受最後一刻寧靜,然後心甘情願的跳進你佈置好的陷阱。
你可真狠!
對上這樣的男子,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雙眼被風雪吹的冰冷如寒鐵,再次望向順貞殿的方向,蒼茫的天地被漫天雪花遮蓋了本來面目,竟一時分不清身處何方。
“多謝王格外施恩,與其被囚禁在寢宮,千裳倒更願意去慈寧宮。”
這句毅然決然的話,不知真正傷害的是誰。
沿着御花園繼續向前走,眼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就連旁邊蒼勁直指雲霄的枯樹也似乎殘留了當初的印記。
那是去往順貞殿的方向,在它後方,就是禁閉秦嵐的院落。我不明白蒼衣爲何將我帶到這兒,但是,隨着他的腳步,每走一步,心都會顫抖一分,酸澀乾涸的眼眸充盈了莫名的液體。
最終,來到院落,
蒼衣不動聲色的說:“一炷香時間。”
我當然明白什麼意思,鬆開手,跌跌撞撞不顧一切的向院落內奔去。
蒼衣擡起已經空了的右手,五指緩緩合攏,竟抓不住最後殘留的一絲溫膩,徒留下滲入骨髓的寒冷,呼嘯着襲向四肢百骸。他微眯雙眸,透過蒼茫的大地,只看到一個斷然決絕離開的背影,身後那一行行或深或淺的腳印,被簌簌飄落的碎片掩埋了鋪天蓋地的悵然若失。
推開陳舊的木門,當那襲和天地間融爲一色的聖白長衣映入眼簾,我的眼淚不可遏制的流淌下來,帶着多日來的思念,委屈,在這一刻,全部傾注下來。
秦嵐坐在梅花樹下,面前一張斷了弦的硃紅古琴,雪花跳耀着落在上面,填滿了溝壑不平的琴端。他伸出蒼白消瘦的指尖,感受點點冰涼沁入心脾,嘴角忍不住上揚,從前鮮活的笑容卻只化爲一抹若有若無的苦澀。
雪毫不憐惜的落在他飄逸的發端,竟一時白了首,淚眼磅礴中,望着他估計的身影,恍惚間,仿若在聖女峰頂。那時,我們手牽手,發誓要一直走到白首,可如今,卻徒留他一人等候到白首。
我擡腳慢慢走過去,每走一步,強忍着的淚就摔落一顆,一直到我來到他面前,面對他錯愕的神情,展顏一笑,聲音卻哽咽的說:“還傻愣着幹嘛,是你的千裳回來了。”
長桌翻到,古琴摔落在厚重的雪堆,就連桌邊一杯已經冷炙掉的清酒也呼嘯着灑落天地。
秦嵐走過來,一把將我擁在懷裡,緊緊地,仿若用了畢生氣力,要將我揉碎進他的身體裡,此生再也不要分開。他的胸膛依舊寬厚溫暖,那低沉的心跳聲如戰鼓般在心口雷動。
“我以爲你再也不回來了。”他喃喃道,用下巴摩挲着我的長髮,兩月不見,他竟也如此消瘦。
“怎麼會。”我偎在他胸口,囈語道,“我怎會先離開你。”
如果當時我能預知後面發生的事,這一天,就絕不會許下如此誓言。以至於多年後,每當想起秦嵐傷心欲絕的面容以及斷崖邊孤寂落寞的背影,心就像被千萬根鋒芒狠狠扎着一般,看不到流血,卻又是那麼真切的痛着。這一生,不管怎麼做,都無法消弭我對他的愧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