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嬤嬤吩咐相熟的婆子,明早採買時多備些新鮮的菜蔬,不論銀錢多少,她都一塊貼補。
幾個丫鬟有熨燙錦褥,有去庫房拿風雅別緻一些的擺件。
杜嬤嬤見幾人有條有理,便挑出紅箋水雲,讓她們將奶奶明天要穿的衣服熨燙平整,罩在薰着不易入味的梅香香籠上。
待到一些忙活妥當,已是子時將過。
京都城裡,大半的人家都已沉睡,街市上也幾乎沒有人走動。
城門外,一騎輕騎飛奔入城。
片片塵土洋洋灑灑,引得正要關門歇業的店家好奇張望。
皇城裡,貴妃睡得極不安穩,纔剛迷糊過去,就感覺心裡激靈一下。
她呀的一聲,猛地從榻上坐起。
皇帝整日睡着,夜裡大多都是迷迷糊糊,被她這一弄也醒過來。
“你這是怎麼了?”
他撩開牀帳,藉着屋角昏黃的夜燈,看睡在兩步外,軟塌上的貴妃。
貴妃緩緩轉頭,淚流滿面。
我夢見祥兒出事了,”她緊緊揪着衣襟道:“我瞧着他被人砍斷手腳,從山上扔下去了。”
她瞠大眼睛,道:“他渾身都是血,嘴裡還含着阿爹阿孃,他……”
她渾身發抖,眼睛失神的望着前往,嘴巴開開合合。
“不會的,”皇帝緩緩坐起來道:“你這是日有所思,祥兒福大命大,且還有韓大人在,他可是千軍萬馬中闖過來的,有他護着,不會有事。”
貴妃緩緩轉過頭,看着幾日內鬢角都完全花白的皇帝。
她眼眸微閃,點了點頭。
門外,來喜輕釦兩下門板,道:“官家。”
“什麼事?”
“湖北路來人,說是有要事,”來喜頓了頓,示意宮人過來。
“帶他來,”皇帝想要掀開被子起身。
貴妃急忙按住他,匆忙收拾了衣着,躲去牀帳後頭。
宮人們極快的將軟塌收拾齊整,片刻,一個好似泥人樣的男人大跨步進來。
才一走到次間門口,他便跪地見禮。
皇帝一擺手,便迫不及待的道:“情況如何?”
那人遲疑了下,道:“三日前,我等在山上找到柳三郎,其臨死前遺言,殿下被匪人逼下了斷崖。”
他話音未落,便覺一股壓力,他又伏低幾分,低聲道:“我等在他不遠處尋到一隻手臂,經辨認,其上的衣料乃是蜀地專供……”
皇帝身體一晃,乏力的依靠着牀欄,略有些氣虛的道:“你別跟我說雲騎就是這麼做事的,吳大人就憑柳三郎含糊說辭和一塊布片,就斷定大皇子已亡。”
皇帝眉宇微鬆,身體前傾,天子的威壓直逼而來。
那人額頭即刻冒出汗珠,他重重叩地,道:“我等先是經仵作查驗,手臂原主應當是貴人,且在手腕下方有一紅痣。”
皇帝閉了閉眼,牀帳後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低泣。
皇帝瞟了一眼,就聽那人道:“大人不敢專斷,命我將屍骸帶回,想請熟悉之人再行查驗。”
“你把他放下吧,”皇帝擺擺手,示意他退出去。
那人將身上的包袱解下,端正的擺在身前,膝行的出了次間,才轉身去外面。
聽得簾子響動,貴妃立刻奔出。
她幾乎是用撲的,跪倒在那截布包跟前,顫抖着手,怎麼也伸不出去。
皇帝撐着牀榻,蹣跚着過來道:“還是我來吧。”
“不,”貴妃光潔的下頜不住的往下淌淚,但她神情已變得堅定,“我來。”
她閉上眼,用力呼吸兩下,輕輕拉開包裹。
內裡躺着一隻慘白如同白蠟樣的齊肘斷手,上面覆着兩層厚實的衣衫,那時她在臨行前爲兒子制的。
貴妃身體搖搖欲墜,但還是一點點將手臂上的衣服扯下,一點嫣紅如硃砂的小痣映入眼簾。
皇帝晃了晃,忙撐住旁邊的高几。
貴妃伏低身體,盯着那痣,嗚嗚哭了起來。
皇帝嘴角劇烈顫抖,淚花從眼角倏然落下。
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起一個普通的失去兒子的父親。
“罷了,這大約就是祥兒的命。”
皇帝摩挲着貴妃的肩膀,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貴妃哭着哭着突然笑了。
開始聲音很低,但逐漸她聲音轉大,震得全身都開始抖。
“你怎麼了?”
皇帝大驚,忙扶着貴妃的肩膀,把她正過來,面向自己。
貴妃笑得喘了兩口氣,才帶着哭腔道:“官家,祥兒沒死。”
她撲進皇帝懷裡,嗚嗚的哭道:“祥兒還活着,他還活着。”
皇帝抱住她,摩挲着她後背,目光落在那一點嫣紅上。
便是活着,一個斷了右臂的皇子也只能做個閒散王爺了。
貴妃發泄一陣,拉着皇帝道:“官家你看,這痣雖然也是紅的,但它太圓,咱們祥兒小時的確這樣,可他人在長,痣也有些變,大了不說,形狀也有些變化。”
貴妃忽然伸手搓了一下那紅痣,而後很興奮拉着皇帝道:“你看,這個是在裡面的,祥兒那個現在都開始鼓出來了。這不是祥兒。”
她呵呵的笑道:“定是誰想要用這個來騙咱們呢。”
皇帝仔細盯着貴妃,見她雖然面帶紅光,眼瞳放大,但精神卻很正常,邏輯也很清楚,說到最後還不忘了扯一把對頭,就知道她不是在胡說八道。
他仔細看了會兒,命人叫太醫令入宮。
待到天色未明之時,病臥許久的皇帝臨朝了。
當朝宣佈的第一件事便是大皇子的噩耗。
一時間朝野震動,文武百官不管是不是一早就知情的如今都表現出痛不欲生的悲慟,有幾個與大皇子交好的還無法自已的悲泣出聲。
那些一早投靠過去,已經打上明晃晃大皇子標籤的積年老臣就算心裡滴血,也只能做出沉痛但卻剋制的模樣。
皇帝大抵悲傷過度到麻木,面對朝臣們花樣百出的喪儀提議,他只宣佈喪禮不發,待到尋回屍首再行舉辦。
來喜扶了略顯佝僂的皇帝走了。
衆人面面相覷,俱都拱拱手離開了。
程徐兩位僕射對視一眼,邁着方步來到官房。
待到關上門,徐大人便道:“子成,你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