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小哥突然揩了一下眼角因爲情緒激動而涌出來的一片淚花,隨後用刀身杵着地面站了起來,默默把臉,朝向了另一邊,神色淡然的小掌櫃。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說話,只有這一幅畫面靜止的彷彿定格。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都懂。”
一直以來以冷淡示人,即便笑,也是禮節性笑容的小掌櫃,第一次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她看穿了這個男人的無助,那一刻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卻彷彿像是聽到了“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於是她搖了搖頭,說,有什麼關係呢?
難道這麼多年了,我還會怪你嘛?
“有本事你就動手吧。”
跑堂小哥拔出了半截被嵌入地面的***,這句話,是說給小掌櫃身後的黑衣人。
“十步之內,沒了後顧之憂,只要我想讓你死,你活不過十步外。”
“看樣子一個籌碼對你們來說還是少了。”
黑衣人說話了。
“你居然還懂得‘籌碼’?”張野故作吃驚的一笑,實則手裡的四枚陣器已經在身後隱隱呼喚四聖之力。
事情既然發展到這個地步肯定是沒辦法妥善收場了,既然對方無法溝通交涉,那就索性一了百了,正面剛起來從來不慫!
“一個人不夠,兩個人呢?”
對方空閒的左手往身後虛空一拉,沒有嘲諷的意思,只是裂縫張開的瞬間,另一個人形從其中被拖曳而出!
李江帆!
看清了來人的樣貌,那一刻張野的表情簡直是如遭晴天霹靂!
“怎麼會是他?!”
他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大驚失色下,身後的四相陣圖都開始出現了光芒不一的元素閃動。
“這個人是蜀山弟子。”
對方將昏迷不醒的李江帆提在手中,像是菜場上的商販,在向衆人波瀾不驚的陳述着商品的來頭。
“我抓了他,但是他沒有告訴我任何去蜀山的方法。我現在可以把他交給你們,一男一女,兩個人質,換你們這裡的通道。”
“呵呵。準備工作做得不錯。”
張野揶揄着笑了兩聲,並沒有在驚愕的情緒中停留太久,而是輕輕鼓了鼓掌,算是爲對方的這種時候的交易頭腦表示喝彩。
李江帆,居然會是李江帆。
看樣子蜀山到底還是派了人手前來。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位首當其衝落網的人,居然會是蜀山大弟子,自己的老熟人。
對方說的沒錯,一個籌碼或許不夠,死了一個小掌櫃,雖然會使局面極度難堪,但是某種程度上來說,並不影響最終大局。但是加上一個李江帆,後果就完全不一樣了。權衡利弊之下,向來不服軟的張野第一次產生了動搖,他在想要不要就此妥協,拿一個死的通道,去換這兩個熟人的性命。
“你認識這個人?”
跑堂小哥一臉不解地看着那個憑空又添出來的人質,像是徵詢意見一般,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神色異常的張野。
他並不認識這個蜀山上的白衣弟子——從這點不難推斷出,這麼多年來一直負責與這山間客棧交涉的門人,應該並不在一代弟子之列。
“認識,”張野點了點頭,“事實上不僅是認識,這個人,就是我們本次造訪蜀山所要尋找的那名熟人。”
“也就是說他確實是蜀山弟子咯?”
跑堂小甲楞了一下,隨後是舉起長刀悲涼的一笑,“那又如何呢?沒有意義了已經。蜀山救不了我們,理所當然,這個身系正義之名的蜀山門人,也應該作爲我們這些犧牲品中的第一個陪葬!”
小掌櫃就要死了。
張野能從他的眼神中很明顯地感覺到,用不了多久,這個跑堂小哥也會在報完仇之後親赴黃泉。
眼前這個人是不是蜀山弟子,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此時的他眼中已經沒有蜀山,更別說偌大門派鍾,一個微不足道的門人。
“用不着極端。”張野輕笑了一聲,算是打消了這傢伙玉石俱焚的念頭,“第一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我這位朋友的身手絕不在你我之下,也就是說如果對方能將他輕易擒獲,其實力,恐怕不好輕易揣摩。”
“第二,”他微微一頓,眼神不經意間看向了遠處一手一名人質的黑衣人,居然是露出了一絲異樣的微茫,“局面有變,我突然改主意,不想急着動手了。”
“你什麼意思?”
跑堂小哥反問。
“意思不夠明顯嗎?”張野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我要救下這兩個人質,包括你的心上人。”
他特地用了“心上人”而非“掌櫃的”一詞,箇中的意味,完全就是出於個人的惡趣味。
“不用想了。”
小掌櫃倒是冷冷一笑,“小甲他從來都不知道這間客棧裡所封印的生門死關到底在什麼地方。而顯然這個秘密我永遠都不會說出來。張先生的好意我是心領了,不過如果您的意思是打算從我這位小跑堂的口中套出通道的位置所在,進而換回我和這位蜀山弟子的性命——小玲兒奉勸您一句,死了這條心吧。職責所在,即便是我死了,也絕不可能讓這一處關鍵點失陷。”
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提到自己的名字,具體的原因……大概是真的抱着必死決心,故而不想在臨死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爲人所知。
“我也沒打算從你這位跑堂小哥口中套出什麼消息來啊。”
張野笑了笑,“因爲不需要從他嘴裡套什麼話,我自己就知道你口中那個秘密在什麼位置。”
“!!!”
這一刻,連同表情隱藏在黑色帽檐下的黑衣人在內,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不由得一陣側目!
“不可能!”
小掌櫃半帶驚惶的一口否決!“你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嘛?”張野的神色倒是無比自然,“實不相瞞啊,迄今爲止,你這整間客棧裡與我而言已經不存在任何秘密了。”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在了眼前,“我的視野,遍及四面八方,天地六合。”
“……”
大概是被騙多了喪失判斷能力的緣故,這一刻的小掌櫃居然完全無法辨別他這些話的真假。
“這句話是真的,沒騙你。”張野微微一笑,“順便再奉送大家一個勁爆的消息,那就是自始至終,這間客棧的風雪障壁都沒有被打破過。也就是說我們仍然處在與外界隔絕的世界之中,這一切都是我可以營造出來,爲了逼幕後黑手現身的假象而已。”
“瘋子……瘋子……”
跑堂小哥一個勁兒的搖着頭,他突然用很誇張的表情看着張野,絞盡腦汁也沒有想明白,這傢伙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黑衣人愣了半晌,最後將頭部動作徹底定格在了面朝張野的位置——沒人能看清他的臉部動作,因而這個舉動,可以被很好地理解成:他在一動不動地盯着張野,也許是沉思,也許是質疑。
風雪障壁被四靈陣器一舉擊穿!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情!
門外的風雪在一刻間驟停,這也是眼下不爭的事實!
現在他自己跳出來,說這一切全都是假象?
意義呢?
就算是假的,意義何在?
“很難接受是嗎?”
張野淡淡一笑,隨後輕輕擡了擡手,於是下一刻,在佈陣最初飛出天外的六枚陣器再度飛回他的手中!與此同時飛回來的還有一圈光色佈景,而窗外風雪喧囂,不減的風勢一如既往地囂狂!
大風捲着鵝毛般的雪片,從屋頂的大洞中一陣洶涌地倒灌。而光潔的地面上很快便積起了一層細細薄雪,白色的光柱從頭頂投射進來,照亮了每個人臉上慘淡如冰霜的表情。
六合幻陣。
這是張野在出道以來,第一次動用這種迷惑感知類的大型幻陣之術。
原理很簡單。
四散而出的六枚陣器,分別對應了陣中之人的視、聽、嗅、味、觸,以及第六感知。
他口中用來測量結界形狀的“眼”,不僅僅是他突出身體外的六隻眼睛,同時也是六枚安插在六合方位,控制、擾亂每個人具體感知,同時散佈反饋虛假信息的“神經中樞”。
人對外部世界的所有認識來自於直觀感知。
摸到了水於是以爲是河,感覺到溫暖便自認爲是天氣晴朗。
一重意象或許不足以使人形成精準判斷,但是當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個終點,再固執的人,也會對內心的答案篤定不疑。
所謂幻陣,不外如是。
改變了眼中看到景象,改變了鼻子對周遭氣味的嗅覺,改變了肢體上對溫度、風力的觸感,以至於擾亂無形中,人們對未知事物的第六感覺。
擾亂因素越多,構造出的幻境就越爲真實。
而所謂六合幻陣,是太古流傳的禁絕陣術中,涵蓋麪包含了一切感知的終極幻陣——即當佈陣者的修爲足夠精深,創造出的世界可以做到完全無異於真實世界!
張野最早接觸到幻陣概念,應該要追溯到長久以前的龍騰大廈。
妖禍疑雲下,無意中深陷絕地的他,遭到了來自同行的幻陣算計。
無法逃出的大雨,幾近真實的世界,如果不是突然間空無一人的大廈露出了馬腳,當時的他幾乎沒有任何地方會懷疑到,自己是被人用幻陣困住了行蹤。
同理,今天的局面也是如此。
“被騙了嗎?”
黑衣人喃喃自語,顯然,作爲佈置結界的人,他自己此時此刻也意識到了張野並沒有說謊,這個結界確實存在,他貿然現身,應該是中了對方的圈套。
“是的,不光是你,事實上因爲我這個世界佈置的太過完美,每個人都經歷了和你一樣的騙局。”張野冷冷一笑,“其實所謂的完美也不過是相對而言。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佈置幻陣,太多的細節方面都留下了無法深究的缺憾。譬如院子裡的那枚魔繭——它本身是不受幻陣影響的,如果靠近它,整個幻境就會不可避免的出現各種矛盾、以及無法修補的邏輯錯誤。但是你們所接觸的世界只有這間客棧正廳,消除了這裡的溫度,也消除了你們視覺中的風雪,再製造了一場威力龐大的法術衝擊,給所有人灌輸了‘四靈陣法可以打破結界’的虛假信息,於是你們對這一切信以爲真,真的以爲,我可以憑藉所謂的測算找到整個風雪障壁的薄弱點,然後發動超強度衝擊,打破這一切。”
“很厲害的騙局。但是所以呢?”
黑衣人看着他。
“你想說什麼?你大可以一直騙我下去,讓我覺得自己的結界無法對你們形成任何束縛。你現在把這件事說出來有什麼意義?”
“意義有兩個。”
張野微笑。
“第一嘛,是爲了滿足我個人的一點虛榮心,要知道對一個慣於騙人且善用技巧的人來說,向別人顯示我的聰明才智簡直是一件莫名暢快的事情。”
說到這裡,這個不要臉的老騙子臉上不由露出了一副小人得志般的笑容。
“第二,我要給你灌輸一條重要信息。”
“什麼信息?”
黑衣人自然地接了下去。
“我口中的話,未必是真的,而且就算是騙局,你也無從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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