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在你心裡應該很重要吧?”
張野試探着問了一句。
他從青衣的語氣中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的不尋常,但是人家二姐就是一口咬定說關於他的內容全都忘了。
誰知道是真是假?相當於再塑人生的男人,他心說你告訴我那是你初戀情人我都不會懷疑。
“也許吧。”
青衣笑了笑,“能有多重要?到頭來還不是忘了個一乾二淨?妖物的生命還是太過漫長了,百年光陰在你們人類的眼中可能不算什麼,聚散離合、歡愉悲喜,每天都是不一樣的生活,老來記性好的或許還能如數家珍。但是對妖物來說不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一天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面孔接觸的都是不一樣的生命,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用沉睡來面對自己的宿命。”
“別告訴我說你離開那個男人以後的近七十年全都在睡覺啊……”張野呵呵笑了兩聲。
“差不多。”
青衣回答得倒是誠懇。“離開徽城以後,我一路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下,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纔在京都的城郊尋了個安身之所。
“此後的時間裡,因爲不用再擔心麻煩上門,被道者發現。我的日子大多都是在無意義的沉眠中度過。妖物不會做夢,所以那些往事也就隨着我的沉眠而一併埋葬。就這樣一睡幾十年,我自己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不會吧。”張野一陣皺眉,心說一直以爲你就是個住樓上的冰山美人,現在看來居然還是個睡美人?!
“你睡了多長時間?”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不知道嗎?”二姐翻了個白眼,“說出來也許你不信,一直到近日,我纔剛從幾十年的沉眠中醒來。”
“哪一日?”張野問。
“應該是你搬進來的那天?”青衣蹙眉,像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勉強想起,“我記得那天天色陰鬱,而我在對外界全然無感的沉睡中居然感覺到了一絲莫名熟悉的氣息。我睜開眼走到窗邊,卻只看見了遠處的萬里烏雲。”
“是那天,我還有印象。”
張野點了點頭。
他搬進來那天的確是天色陰鬱滂沱大雨,和老爺子談好條件的自己正準備回宿舍搬運行李雜物,結果一出門,剛好瞥見了三樓窗前一襲素衣驚爲天人的青衣。
“你說這會不會是緣分?因爲我的出現所以喚醒了你幾十年來的沉睡?”
他轉念一想其中因果,突然間嘴角一勾挑着眉露出了每個下流角色都愛擺出的曖昧笑容。
“是不是緣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敢在我面前像這樣笑一次,二姐可以分分鐘把你打出糞來。”
青衣也是不厭其煩地看着他一聲微笑,溫柔的表情下是握成拳狀的一隻玉手。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張野陪笑着點了點頭,很識趣地讓這種腦洞到此爲止。很可惜他今天出門在外沒有帶鏡子,不然讓他看一眼他剛纔那種滿是自戀與欲拒還迎之色的下流表情,只怕是他自己都得忍不住扇自己倆嘴巴子。
“你之前不說要帶我來見一個人麼?見誰?”
想到什麼的張野一陣愕然。
不是把青衣變成傘妖的神秘男人,那難道是前兩年那個病重去世、七十年如一日的守約老頭兒?
“不是什麼特定的人,僅僅只是時隔多年,我想重回這戲臺,再唱一回大青衣。”
二姐的臉上露出一陣苦笑。
謎題當場解開,這個所謂的神秘人物,原來就是被她沉埋入箱子的自己。
“唱吧,我給你當觀衆。”
張野攤了攤手,笑了笑走向了一旁。
院子很空,換上一身戲袍的青衣彷彿從百年前的畫中走來,臉上的表情神韻判若兩人,每一個身段動作都像是天仙般惹人駐足張望。
“擡淚眼 翹首西望蜀鄉
只見這 一江風吹水茫茫
望不見 歸國路上劉王旗
望不見 魂牽夢繞奴夫郎
望不見 魂牽夢繞漢劉王
你不是 漢室宗親非凡響
蜀吳魏 三分天下你稱王
可嘆你 壯志未酬身先喪
人世間 獨留你妻孫尚香
最堪憶 招親面相甘露寺
化兇險 喜結良緣情難忘
只說是吳蜀聯姻 戰鼓聲不響
我和你白頭偕老 龍鳳永呈 夫妻情長
有誰知 狂風陡卷江中浪
爲荊州 兩國失和動刀槍
抱弟仇 你萬乘之軀東吳往
遭不幸 我的夫 巨星隕落入長江
到而今 夫妻恩愛成憶往
陰陽界 隔斷了夫妻情長”
一曲唱斷,客淚沾衣。
張野望着庭院中那身着青衣的絕世名伶,只覺得她的每一個眼神落在自己心裡都像是似曾相識。
“你唱的都是些什麼呀。”
恍惚間有些失神,看着那人戲不分的姑娘在自己一人的戲臺上唱罷,他突然有些不知所云地問了這麼一句。
“《三祭江》,孫尚香奠劉備的唱段。”
青衣從院中走來,眼中有淚,不知道是太過投入,還是記憶牽扯進往事前塵。
“唱得很好。”
張野點頭,望着她輕輕鼓掌。
“你連內容都沒聽懂,就知道鼓掌說好?”
青衣笑了笑,對他一個外行人的評判只是不以爲意。
“我沒聽懂內容,但舞臺上那一刻,我確信我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孫尚香。”
張野望着她一動不動,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這樣一句事後想來自己都大爲驚豔的話來。
青衣愣在他的面前,只是看着這個男人澄澈的雙眼,因爲這句話,久久沒能出聲。
場面的打破來源於先前瘦長臉漢子的一陣猛烈鼓掌。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給父親的靈位上完了香,又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在院子的角落裡聽完了青衣的全段唱詞。
他紅着臉大叫着拍手稱好,明明看上去也是一副沒聽懂的樣子,鼓掌叫絕的熱情卻來得不輸任何一個資深觀衆。
“姑娘你是學戲的吧?剛纔你唱的那段實在是太好了!”
他從遠處走來,搓着手的樣子像是頗有點爲偷聽了別人的說話而感到抱歉。
“學過一點。”
看到來人,青衣還是很快從失態中緩過神來,隨後點了點頭,算是出於禮貌應了人家的話。
“我就說呢,唱那麼好!”漢子的話裡像是絲毫不吝嗇廉價的讚美,“我爹總唸叨着當年那個給他衣服的姑娘是有多麼多麼漂亮,他自己是有多可惜這輩子沒能再見人家最後一面。我一直沒怎麼相信,現在看到小姑娘你這麼漂亮,我大概也能猜出你奶奶年輕時是有多好看。”
“原來還有這麼層關係?”張野在心裡一陣嘀咕,轉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正受人誇讚的青衣,意思是:瞧瞧!你當年的驚鴻一現可是相當於耽誤了人家小夥子一輩子。
青衣故作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隨後還是滿臉歉疚地看了一眼瘦長臉漢子。
“抱歉,過了這麼久,纔想起來取回這些東西。”她爲表惋惜地搖了搖頭,“你有想過以後的打算嗎?”
“以後?”漢子皺着眉撓了撓腦袋,“能有啥打算?日子得過且過唄。我在這院子後頭自己弄了塊小菜圃,算上手頭一點積蓄,反正是餓不死自己就成了。外頭的世道不太適合我這種老實人過活,現在約定也完成了,我反正輕輕鬆鬆過完下半輩子。”
他嘿嘿一笑,像是透着無比的豁達。
“你會些啥?”張野搖了搖頭,看了看這個滿臉疤痕的男人。
“我會?我會開車!”男人做了個把方向盤的手勢,“年輕時淨鬼混了,書沒讀完,正經東西也沒學多少。最開始是在工地上跟別人乾點建築工程啥的,後來給老闆摸過一段時間的方向盤,會開,就是沒照。”
“這裡有大概八萬塊錢,你拿去學個駕訓,順便補給一下生活,最起碼掌握個一技之長。考完駕照,老老實實去找一份出租車司機的工作。這行雖然工資待遇不高,但獨身一人又肯吃苦,攢下點積蓄養老總沒什麼問題。”說着,張野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銀行卡。
“不行……這絕對不行!”
漢子一擺手很乾脆地拒絕了張野的提議。
“八萬塊錢太多了!那麼多錢我哪能白要?老闆你缺不缺司機?你要是缺司機我可以專門去考個照,然後這輩子就給你打工!”
張野笑了笑,這傢伙的思想倒還算得上淳樸。
“別多想了,我不是什麼老闆,也不缺什麼司機。給你錢你就收着,以後要是感恩就把這份情還給那些路途上沒錢搭車的可憐人。”
“不行我還是不能要。”漢子堅定地搖着頭,“你既然不是老闆,這錢我就更不能收了。人家說無功不受祿,我啥也沒幹憑什麼拿你那麼多錢?”
張野看着他,長嘆一口氣後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和你父親,幫我守完了足足七十年的約。還不夠麼?”
漢子沉默了片刻,看了看拿衣服的小姑娘,看了看手持信用卡的張野,一下子像是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我這筆錢給得不算多,能做也僅僅只是讓你接下來的幾十年有一個起碼安穩的着落。這些年,辛苦了。”
張野笑了笑,拍了拍那漢子的肩膀。趁着對方愣神之際把銀行卡塞到了他的手裡,隨後拉着青衣頭也不回的走向了鐵門外。
“卡的密碼是六個一。”
這是他留給漢子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逼裝得比較成功。這是他事後回憶的時候自己給自己的評價。
“謝謝。”
被他拉着手的青衣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望着他像是半帶臉紅的說了這兩個字。
“哦?”張野笑了,“是謝我聽你唱完了那段了結夙願的唱段呢?還是謝我幫你安置好了你還不了人情的守約人?”
“都有。總歸還是謝謝。”
青衣擡起頭極不情願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這個男人純粹是一時興起還是爲了賣她人情所以刻意爲之。
“謝就免了吧,拿出點實際行動來。”張野撇了撇嘴,“那八萬塊錢本來是打算臨走時留給我爹媽的。上次賞金賺了十五萬,一萬還房東的債,六萬我自己留着。幸好出門在外有所準備,要不然今天就算想幫那漢子手頭也是空空如也。”
“你想要什麼實際行動?”青衣蹙了蹙眉。
“哇小姐姐你是睡了幾十年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嗎?我都暗示的這麼明顯了你還問我想要什麼實際行動?”張野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有意是要調侃一下這個貌若冰山的俏姑娘。
“你……”
青衣又急又氣,一怒之下,居然是紅着臉以常人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在張野的臉上親了一口!
“滿意了?”
她大口喘息着質問,聲音之大語氣之強盛,大概是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有被逼到這一步的一天。
“?!?!……&()*&()¥……&……”
這一刻的張野瞬間石化!
這就親了呀這就親了呀!我的神啊天啊三清道尊菩提老祖她這就親了我呀!這姑娘是有多單純多傻萌我就隨隨便便調侃一句爲了不欠我人情她就親我了呀!
一股血液上涌的緋紅色迅速漫上了張野的頸部往上,他內心深處的空白一時間猶如萬馬奔騰後留下了一萬個被踩踏出的腳印!
“……”
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看青衣,在對方的質問下突然神經錯亂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剛纔發生的太快,我沒啥感覺你能再來一口麼?”
“滾!”
臉紅到無以復加的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後在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中轉身就跑,剩下繼續石化的張野呆立在原地,猶豫了半天方後知後覺的邁開了腿。
他覺得問題可能有些鬧大了。
這次紅鸞詛咒沒有再給他心房刺痛的驚醒,他摸了摸鼻孔下耳洞中,居然是殷紅的血跡在不知不覺中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