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後果。
妖怪的形成往往是輪迴學說中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執念所化，不死不滅。有的因愛成癡，有的因恨成魔。
因而除妖的過程從來都不在於一刀屠盡，徒然毀滅了形體卻不消除因果，最後的結果往往就是那些無法了斷的因果越纏越多，最終在現世更替的輪迴業報之下還諸己身。
……
白止離看見了一條河。
江浪不息，拍岸如雪。
來自荒原上的朔風吹過河流兩岸，無數的百姓在河邊跪拜，架高臺，祭牲畜，祈求風調雨水，社稷相安。
然而水勢浩大，在千溝萬壑間行走如奔馬流雲。
他的神情突然一陣恍惚。
異樣的熟悉感，以及畫面與畫面間的光影斑駁。
空間的跌宕彷彿一下子帶他回到了許多年前，連帶着他沉重的身軀也開始輕盈翩然，矯若遊龍。
於是他在意識模糊間一頭扎進了河水中。在水流的滌盪下，彷彿身上的一襲黑衣都隨同那些凝血污漬一起，一衝即散。
過往，前塵。如同二十年來的枷鎖在一刻間悉數退下，重回大地之母的感覺讓他開始大面積的遺忘過去，彷彿這些年來的所有作爲不過是大夢一場，而今再擡頭，一切又是許多年前的那個秋天。
“凡人。”
他從水面上擡起頭來。高傲的目光如同神靈般審視着世間萬物。
河岸邊的女子拆毀了所有的高臺，救下那對村民獻祭的童男童女後，用驚世駭俗的模樣姿態痛斥着那幫無知而愚昧的山野百姓。
“凡人”。
這是他初次見到李星雲時，給這個女人的第一個稱呼。
之所以會這麼叫，是因爲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個一口一個“人間正道”的黃毛丫頭，的確都太平凡了一些。
相貌中上，身材平庸。一身引以爲傲的修爲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可憐的螻蟻蚍蜉，唯一遠超常人的東西，細想之後居然是她叫囂喧嚷、甚至足以驚動一方水神的巨大嗓門。
那一刻宛如神明般的白止離懸浮在河水中央，看着岸上的一羣無知百姓，也看着背對着他正耀武揚威的李星雲。
每一個情緒憤怒的村民都下意識地瞪圓了瞳孔不敢呼吸，唯一對身後異狀全無察覺，甚至還越罵越兇一度以爲這幫村民即將在她的教誨下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的人，只有自始至終背對着白止離，情緒高昂下渾然不知天地爲何物的李星雲。
“無知的蠢物。”
白止離一聲冷笑，這是他第一次見面時，給這個女人的第二個稱呼。
“你罵誰？”
耳朵賊尖的李星雲一點一點轉過了頭。
正當她以爲身後還有一個思想封建有待教育的落後村民時，她突然意識到了這地方是九曲黃河，而自己的身後就是奔騰不息的河水。
於是那一刻，一雙明亮的凡塵眼眸與一對燈籠大的紅色龍眼四目相對。這是白止離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與一個凡人女子對視——沒有人敢直視他的雙眼，千年來他的每一次現身，只會讓這羣血肉凡胎感到萬分恐慌，敬若神明。
於是他下意識一陣心慌，在一股莫名情緒的牽引下，他居然不知道該如何跟這個又吵又跳的女人繼續對視下去。他開始本能的逃避對方的眼神——一頭體態高昂如同壁畫傳說中走出來的白水蛟龍，居然在和一名凡人女子對視的時候東張西望四處亂瞥。如果不是他駭人的體型吸引了在場衆人的絕大部分注意力，這詭異的一幕註定引來一羣無聊人士的非議與猜想。
“你瞅啥？”
李星雲望着身後不知何時現身的龐然大物，冷冷的眼神倒像是罵爽了仍在興頭上，你識相的給我滾遠點要不然一言不合我連你都罵。
“瞅……瞅你咋地！”
白止離看着這個來勢洶洶的女人，對視的時候輸了氣場，一時不知該如何挽回顏面的他居然是二度犯蠢地給對方翻了個白眼。
翻了個白眼。
一頭露出上半身來就能橫跨半個江面的白水蛟龍，在衆目睽睽之下翻了個白眼。
這大概是千年來白止離最想抽死自己的一天。
“你不怕我？！”
他故作兇狠地瞪了這個女人一眼。結果是得益於前兩個舉動的鋪墊，這個故作兇狠的表情，居然是把李星雲逗笑了。
逗笑了……
居然把她給逗笑了……
白止離感覺這一天將會成爲他一生的噩夢與陰影！
他好端端的浮出水面幹嘛呀？！不出來不就啥事兒都沒有了？？鬧成現在這樣該怎麼收場呀？他到底是接着裝狠呢還是賣個萌把這事兒了斷呢？
他心說他喵的老子是一方水神啊！
就這麼大庭廣衆之下被你個小丫頭搞成這樣，老子不要面子的呀！
“我爲什麼要怕你啊？”
李星雲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露出了嘴角的兩顆小虎牙。
她眨着那雙並不算大卻十分明亮的眼睛，很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我看你挺呆萌的呀，爲什麼要怕？”
你才呆萌！你全家都呆萌！
白止離在心裡恨得牙根直癢癢。
“你特麼知道老子是誰嗎……”
他咬着後槽牙忍不住扶額以對——然而龍身的前爪並不足以長到夠到額頭，於是這個動作在外人看來，就只是這頭白蛟微微低下了頭而已。
李星雲微微一笑，雙手環抱胸前後揚起了臉龐，“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特麼怎麼知道你是誰？！”
白止離怒吼。
“那我特麼怎麼知道你是誰？！”
李星雲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
“不過我看你挺有意思的……”說到這裡小姑娘居然還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你要是想跟我交朋友的話，我不介意收一頭白蛟做寵物。”
寵物……
這丫頭……是真的不怕死是吧……
“你有種再說一遍。”
白止離在強壓怒火。
“你要是想跟我交朋友的話，我不介意收一頭白蛟做寵物。”李星雲楞了一下，但還是一臉鄭重的按對方要求複述了一遍。
“我特麼沒讓你真的再說一遍啊！”
白止離被她氣得頭皮發麻，於是一拍爪掀起了層層巨浪。這一聲怒濤嚇跑了一干看熱鬧的村民，卻還是沒能嚇動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
李星雲眉頭一皺，一個後撤步拉開了架勢。
“想打架？來吧！七劍斬龍，北斗劍罡！”
於是她手中的長劍一分爲七，穿過重重巨浪以後直挺挺插了白止離一身。
名字喊得很霸氣，結果卻是打在身上一點也不疼嗎……
白止離愣在原地，看着那個姿勢滿分威力零分的女人，突然間心聲一股善意，不知道該不該戳穿這個事實，那就是你這招什麼“七劍斬龍”打在我身上還不如放了個屁來得有衝擊力……
“你怎麼沒反應啊？”
李星雲皺着眉頭停了下來，雙手叉腰表示很不能理解。
“我應該有什麼反應……”
白止離已經放棄對這個傢伙發怒了。
“不說被我一招秒殺，最起碼也得疼得嗷嗷叫啊！”
李星雲撓了撓後腦勺，一臉的費解。
“哦……嗷嗷……嗷嗷……”
白止離生無可戀的看了她一眼，學着她的語氣軟弱無力的叫了兩聲。
這一叫不得了，本來是揶揄對方的話，偏偏到頭來又把李星雲給逗笑了。
“你特麼到底一天到晚在笑個什麼呀……”
白止離欲哭無淚。
“要你管？”李星雲翻了個白眼，“誒，我看你挺有意思的，要不然做我寵物怎麼樣？雖然現在不流行收寵物，你這麼大的體格子走到哪也都不方便，不過看在你這麼有意思的份上，我可以爲你破例哦~”
她挑着眉毛，做了個極其女diao絲的眼神。
“滾……”
白止離手動揮了揮爪。心說自己就不該跟這人廢話。一露頭直接拍死她多好？問題是現在話匣子打開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在和這廝廢話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停不下來了……
大概是寂寞太久了吧。
神，也會感到寂寞呀……
他在心裡這麼安慰自己。於是果然，感到丟臉的尷尬情緒被很快的一掃而空。
“怎麼，看不起我？”
小丫頭眯起了眼睛，在他這句“滾”字以外讀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意味。
“我心說你終於認識到現實了嗎？”
白止離擡起眼睛來看了她一眼。
“哈！羞辱我？想打架？來吧！七劍斬龍，北斗劍罡！”
李星雲後退半步拉開了架勢，於是她手中的長劍一分爲七，穿過重重巨浪以後直挺挺插了白止離一身。
“你特麼就只會這一招嗎……”
白止離擡起頭來望着天空，神情艱難的感到了一絲呼吸困難。
“怕了？”
李星雲收回了劍勢，滿意的表情大概是看到對方這副樣子自以爲白止離雖然嘴上不吭聲，實則已經受了十分嚴重的內傷。
“我怕你奶奶個腿。”
白止離很想以手掩面，奈何前爪太短，實在是夠不着額頭。
“知道怕了就好，要不然你做我寵物吧，我不嫌棄你。”
李星雲嘿嘿一笑，臉上漸漸又浮現出了那種介乎猥瑣與女diao之間的笑容。
“滾。”
白止離感覺再聊下去自己的神格尊嚴會受到侮辱，於是回潛下水，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這一擺尾，便是黃河水遊，九曲千里。
那個女孩在他身上插了七個劍孔，他以爲這種下三流劍招根本不痛不癢，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漸漸明白過來，七劍斬龍，劍劍都是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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