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四十八分,張野受召,來到了僅剩樑警司一個人的最高會議室。
這個地方設置的極其隱蔽——位於上次來的議事廳頂部,在外面看來只是一塊特有建築風格下的邊角料。
基地的建築設計人員無疑是個鬼才,他很好的用這處外觀上看根本就不存在的會議室證明了自己的建築學天分。範圍既定的樓層內部,除了必要的承重樑以及隱藏用的暗牆,這間“神奇”的會議室幾乎佔盡了它所能佔到的最大面積。房間內部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除了中間那一方頭頂高光下的巨大三角桌,其餘的地方一律不可視物。
但張野卻意外地感覺很空曠。
因爲迎面而來的黑暗中,居然帶着絲絲的涼風。
“空穴來風”,意味着只有房間足夠大足夠空,人置身其中才能清楚感覺到氣流的涌動。因而會議室內能看到的東西只有不遠處燈光下的一張三角會議桌,但肉眼看不見的黑暗深處,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望無垠。
“樑警司找我?”
張野愣了半秒,隨後迅速收斂了自身的震撼,慢慢走向了那盞燈光下的巨大會議桌。
樑警司的位置面朝着張野身後的大門,他沒有說話,疲憊而耷拉着的腦袋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看樣子不是什麼好事。”
張野笑了兩聲,心說凌晨一點多,這麼急着催我能有好事纔有鬼了。
“我們一致討論過後,決定讓AB兩組一起出動,深入敵軍內部。”
樑警司擡起了頭,充滿疲憊的眼神中,帶着部分清晰可見的血絲。
“就這個?好啊,挺好的。”
張野笑了笑,隨後點頭道,“沒別的了?”
“正事兒就沒有別的了,雜事兒倒是有一點。”
樑警司擠出了一絲笑容,“耽誤了你睡覺的時間,不好意思。”
“年輕人,反正身體熬得住夜,無妨。”張野勾着嘴角,“不過我看倒不像是雜事,更像是心事,您說呢?”他呵呵一笑,“直接說吧,我猜這兒估計也沒有外人。如果您再藏着掖着,我怕今晚睡不着的人不是我。”
“呵呵,小張野,看樣子當初我沒看錯你。”
樑警司點了點頭,看着他的目光突然寬慰,像是回到了龍騰妖禍的當初,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在一幫高層面前如初生牛犢。
“別煽情,雖然我知道在夜裡人的多巴胺確實會分泌的比白天多那麼一丁點,”張野仍然戲謔地一笑,“說正經的吧,我猜樑警司這麼一副憔悴的樣子,是因爲爭權吧?之前開會跟別人吵架了?讓我想想,以那位季峰上將的性格,怕不是又跟上次一樣手槍佩劍一起掏,往桌子上一扔充大牛。結果你一把年紀了被人拿槍指着,自然心裡萬分不爽。但偏偏不爽又沒有辦法,於是就拉着我這個有過相同經歷的人來倒苦水穿小鞋。”
“……”
樑警司嚥了口唾沫,看樣子應該是還在緩衝。
“你小子想象力倒是夠可以的。”
“那當然,要不然也幹不來運籌帷幄、排兵佈陣的活兒~”張野嘿嘿一笑,明明就是在正式場合開玩笑,卻讓人怪罪不起來。
“你覺得你所在的這個部門,這座軍事基地,真正掌權說話的人是誰?”
樑警司看着他,突然神情認真的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你,季峰上將,馬向南顧問。”張野一口氣報了三個答案,隨即話鋒一轉,“你們三個人都不是。”
“那你覺得是誰?”
樑警司問。
“我不知道,或者說——我不認識。”張野眯着眼睛搖了搖頭,“大概是比你們更上級的存在,但真正的話語權,絕不會是掌握在你們三個人的手中。”
“何以見得?”樑警司繼續問。
“因爲無論是你也好季峰也好馬向南也好,你們的性格特徵、職責定位,都不可能會是真正掌權的那一類人。”張野語出驚人,“季峰是劍,殺伐果斷,卻沒有野心;馬向南是書,深諳事理,卻沒有自己的立場;而您是手槍,有對準的方向,有上膛的子彈,看似可以掌控手邊的一切,實則卻是被持槍的人牢牢握在手中,何時扣動扳機,開槍瞄準何人,都是身不由己。”
樑警司的背後是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張野的這些話如同一根針,直直扎進了他心窩的最裡端。
“有沒有人說過你看人很準?”
他問。
“有,就在剛剛,就在眼前。”張野呵呵一笑,“別問我爲什麼說得準,一半靠猜,一半靠蒙。只是我這個人運氣比較好,大多時候臨場發揮胡編亂造,恰好都能把對面的人唬的一愣一愣。但我能感覺到您是真的壓力很大,說吧,如果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我盡力而爲。”
“盡力而爲?我倒是很希望你有這個盡力的餘地。”樑警司突然苦笑着搖了搖頭,“我被革職了,你知道嘛?”
“……什麼意思?”張野眉梢一抖,心裡咯噔一聲。
“你走後沒過幾天,上頭批准了我一直申請的‘靈異事件特殊部門’,隨即而來的是革職,是檔案的清洗,是所有背景資料的大範圍修改,我原先的上級宣佈即日起重案組組長的位置將由其他人負責,而等待我的,卻是一座我從未想象過的封閉式軍事基地。”
“……您可以慢點兒。”
張野微微哽咽,這一系列的變化遠遠超乎他的想象。他不敢想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京都到底發生了什麼的變化,一夕之間重案組組長易位,全新的修真武裝成立,這該是何等的暗流,他們所不知道的變化又還有哪些?
“那一天,我被告知正式接管這一座名爲‘地獄無門’的軍事基地,有人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是這裡的最高負責人,與我共同掌權的還有來自軍方的一名大將,以及監管典獄司與人間事務的顧問馬向南。這座基地的設施是如此齊全,以至於我根本不敢相信它是在石龜出土以後臨時成立的特殊部門。B組的武裝力量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他們的實力在原先根本就不讓我指望你的A組可以平分秋色。
“最可怕的是這一切的發生都好像是在一夜之間。
“憑空冒出來的基地,憑空冒出來的同事,憑空冒出來的後勤人員,以及憑空冒出來的B組。一封又一封的黑頭文件開始寄到我的私人辦公室,我看着那些級別爲機密的批文,只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座巨大的漩渦。原先經營的所有人際關係從我革職的那一天起都像是斷了線一般不再有聯繫,我就像是被社會、被外界所棄置的厲鬼,被鎖在這樣一座名爲‘地獄無門’的囚籠當中。”
“我的神啊……看不出來您還頗有文學素養啊……”張野擦着冷汗,面對這段廣用修辭的自白也是深感無力吐槽。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嘛?”樑警司臉上的苦笑,終於由苦澀,慢慢變爲了冰冷,“時至今日,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傀儡,待在一個我根本不熟悉的崗位,去默默經營着別人手中的刀劍。”
“您過去當警察的原因是什麼?”
張野突然笑着問。
“……正義,職責,我心裡有點亂,不知道怎麼回答你這個問題……說到底我也只是個普通人啊。”樑警司低垂着頭,“很抱歉說了很多我不該說的東西,但希望你理解,在這個地方,我真正能說出這些話的人就只有你和張參謀兩個。”
“警司,你揹負的太多了。”
張野搖了搖頭,輕聲嘆了口氣。
他明白眼前這個人面臨的危機是信仰崩塌。
他過去當重案組組長,危險也好操勞也罷,歸根結底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自己總在朝着自己想要的東西前進。
但這一刻他被人選中,突然賦予自己根本都無從理解的職責,他的信念崩塌了,他迷茫,他害怕,他不知所措。他開始質疑自己終日從事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他開始想自己的人生是否已經成爲了機械運轉下的一尊傀儡——沒有明天,也沒有未來。
人都是會害怕的,越是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越是容易害怕。
上頭選擇了這樣一個人,賦予了他權柄,卻沒有賦予他相應的心性。也許樑警司多年來的工作經驗使得他勝任這項工作遊刃有餘,但無論是他、還是軍人出身的季峰長官,骨子裡都只是個血肉凡胎的凡夫俗子。
“不必害怕,因爲您所經營的東西,未必是旁人手中的刀劍。”
張野笑了笑,隔着桌面直視着對方的眼睛。“你還有A組,你還有我這枚最堅實的後盾。其實你所懼怕的‘上級’並沒有給您設置一條絕路。他們還給您分配了張參謀,他們還給了你組建A組的特權。這一支力量,不服管,不受約束,如果說在這個基地中聽誰的命令,那麼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您。我知道您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無力,但人生總是如此,多少人辛苦經營,到頭來回到原地?有首歌咋唱的來着?‘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謝謝。”
樑警司看着張野,終於收回了心中那軟弱疲憊的一面。
“我在這裡給您一份保證,只要我張野還在,A組還在,這座基地,就永遠有您打不完的底牌。”張野呵呵一笑,覺得這樣,這位精神受挫的警司大人應該能稍微有點安全感。
“哦?那我倒是該謝謝你。”樑警司淡淡一笑,回覆狀態似乎比張野想象中要迅速,畢竟人,總有不爲人知的脆弱,然而宣泄完了這種情緒,所有的東西終將回到正軌,“作爲答謝,我可以給你三條有價值的信息。”
“說來聽聽。”
張野眼前一亮,心想着這種安慰加收穫情報的行徑,在外人看來不知道算不算那種交易。
“第一,這座遺蹟背後牽扯着巨大的秘密,上頭的意思恐怕是據爲己有,最後的目標,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針對典獄司。”
“典獄司?”張野眉頭一皺,這件事不稀奇,甚至他早就有了預見。畢竟典獄司的存在堪稱最大的不穩定組織,他們跟道域四大名山的那羣人明顯不同——一方面組織內的人各個身懷異能,修道者、妖類各佔一半,另一方面他們的行動並不限於自己的活動範圍,甚至長期介入人間事務。這樣的不安定因素本身就很令人懷疑,如果有一天雙方的利益起了衝突,該如何解決?
所以動手,只是遲早。
但有一點張野沒能想通——如果最終的目標是針對典獄司,那馬向南呢?他的存在是怎麼回事?
“馬向南顧問呢?”他直接說出了心中疑慮。
“這個牽涉到一類特殊羣體——即身兼陰陽雙職的特殊警員。典獄司方面會派人介入警方,同樣我們這邊也會有人安插入典獄司內部,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吧?”樑警司衝他使了個眼色。
“懂!”張野點了點頭,心說內鬼嘛,可以理解~
“第二,這個計劃恐怕已經執行了多年,有你我這個級別永遠都接觸不到的階層在暗處佈線,埋下的網,可能早已超出了京都的範圍,你這麼長時間來接觸的每個人每件事,都可能是旁人別有用心的結果。暗流,無處不在。
“這個我倒是也感覺到了。”張野點了點頭,“第三呢?”
“第三條是一個提醒。”樑警司看了他一眼,“留心那個B組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