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把燈籠點燃,柔和的一點亮光,淡淡地散開去,恰能照明前路。
“你剛纔把那個帶路的侍女攆走,現在知不知道怎麼回寢室啊?”我邊走邊問。
“不是有你在嗎?”原遠垂着頭,把我的手抓到面前,細細地研究。
“主人把你分配在哪個院落?”除了她之外,主人沒再帶過女子回家,根本沒有參考的先例。
再走不遠便能看到迂迴的廊道,我站定,等待她的回答。
“那個院子裡有個很大的池塘,種滿紅蓮。”原遠漫不經心地道,“這裡那麼大,有池塘的地方很多吧?”
我點點頭,拉着她繼續前行。
“不多,只有一處。”
蘇家雖大,但每處院落都只栽種一種植物,即使季節變換,也仍是有可供欣賞的花朵盛放。
原遠所說的地方,叫“烏潭”。
那是蘇家的禁地,除了主人與特定指派打掃的老媽子能進入外,其餘人一概禁步。
“烏潭”是後來纔有的院落,原本種植的是□□,自蘇家老爺去世後便改建爲池塘,主人自己也不常去,只在每年的七月月中搬進去小住四五天。
難道“烏潭”就是專爲淨戈而建的?
這麼說來,也算是託她的福,我纔可以有幸可以進入,得見廬山真面目。
月下的庭院分外清幽,各種花草樹木在夜色下難以分辨,只看見黑影重重。
兜兜轉轉穿過幾重院庭,石拱門後,便是主人下令禁足的“烏潭”。
沒有任何侍衛把守在外,卻沒有誰膽敢私自進入。
帶着些許的好奇心,我跨進了這座禁忌的院落。
入目是一大片的嫣紅,盛開的蓮花層層疊疊,月光下華麗壯觀。比想象中還要寬廣的池塘,延伸開去,竟一時望不到邊際。
“就這裡?”我凝神細看,只見鮮豔的紅影中,隱現一艘畫舫。
“你家主人就是把我安排住那船上。”原遠跑到池塘邊上東張西望,“他說這裡沒有橋,你說是不是搭建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我走近了,藉着手中燈籠暗淡的光線認真地檢查了一遍,搖搖頭道:“是真的沒有橋。”
原遠“哦”了一聲,仍是不死心地探望:“那我們怎麼過去?”
“你之前是怎麼過去的?”如果沒有猜錯,主人必是帶她進過畫舫。
原遠的雙眼剎時閃亮閃亮,那是她興奮的特徵。
“他抱着我飄過去的。”
我想也是,原遠絲毫不會武功,要自己一個人登上畫舫,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難怪這裡從來不需要侍衛把守,在蘇家,根本沒幾個人可以進到畫舫裡面。具有此等輕功的人,屈指可數。例如蘇玳,例如龍林戩,例如我。
主人之所以安排我當原遠的親侍,或多或少也因了這個關係。
“我帶你過去。”我把燈籠交到原遠手上,俯身攬住她的纖腰,用力一託,將她整個人扛在了肩上。
“不是吧?!”
我提起一口真氣正要運功,卻聽得她一聲驚呼,以爲她發現了什麼異常,我頓時滯住了身形。
“怎麼了?”我連忙問。
“情趣呢?”她語帶責備。
“啊?”我呆愣。
“不是應該以王子抱公主的姿勢嗎,爲什麼現在成了搬運工人扛麻包袋?!”
我一如既往地聽不明白她的話,只知道周圍的情況一切正常,於是提氣運功,施展開輕功步法,在滿池紅蓮中穿掠而過,一路登上畫舫。
畫舫比在外面看起來的還要大,我穩穩地在甲板上站定後,便把原遠從肩上放了下來。
她手上的燈籠微微晃動着,燈火便隨之搖曳。
“原來人類也是可以飛的。”感覺到後腰的衣料被人抓緊,我略微訝疑地望向原遠,卻發現她正一臉深思地凝望着虛無的半空。
“不是飛。”我只是借力在水上滑行,這一池華蓮雖然嬌貴,但已足夠我點足換氣。
“我當然知道不是真的飛。”原遠轉過頭來看我,滿是學識淵博的表情,“你施展的正是傳說中的鐵掌水上飄嘛。”
“那是什麼?”我茫然。
她就地坐了下來,把燈籠放到了一邊。我走到她身旁,也一同坐下。
“飛的感覺真好。”她豎起雙腿,兩手抱着膝蓋。
空曠的池面涼風習習,帶着蓮花的芬芳與濃重的水氣,撲面而來。
都說了不是飛……
“總有一天,我能夠讓你自由。”她一字一句地說着,緩慢而凝重,猶如承諾。
“什麼自由?”她還沒有放棄要我離開蘇家?
不是我真的忠心至此,而是出了蘇家,我便無處可去。
所謂的自由,是不是盡情地遊遍天涯海角,在轉身時,仍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就是你跟我走啊。”她回答得快速而直接。
跟你走?我怎麼以爲應該是你跟我走?
“一定不會再讓你陷入危險中了,是光明正大的把你帶走。”她補充道。
一個人離開,會感到彷徨,天大地大,不知道何去何從。但兩個人一起離開呢……?這個情況,我從來沒有想過。
“這就是……自由?”聽起來有點像癡情書生帶着醉夢樓花魁一起私奔的感覺,這在原遠看來,就是自由?
“對啊,自由就是做想做的事情。”她別有深意地看着我。
言下之意,她認爲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跟她一起離開蘇家?
她似乎忘了,我說過想留在這裡,留在蘇玳身邊。
我的想法彷彿不經意地表露了臉上,她那雙清亮的眸子慢慢地黯淡下來。
“你覺得蘇玳比較重要?”她問,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搖搖頭。
“那就是我比較重要?”她又問,依舊沒有泄露出任何情緒。
我繼續搖頭。
不是誰比較重要的問題,而是到目前爲止,我一路走來,爲的都只是要留在蘇玳身邊。
那樣的信念,塑造了現今的我,原遠的出現,卻打破了某些關聯,我迷惘困頓,不得要領。
“那是正確的!”一根玉蔥般的手指豎在了面前,原遠嚴肅地盯着我看,“無論什麼人,都不應該比自己重要。”
所以,應該是自己比較重要……?
“按照你真實的想法去選擇,不要有遺憾。”原遠站了起來,輕鬆地拍了拍褶皺的衣裙。
我跟着站了起來。
她挑起垂簾走進畫舫裡面,卻又馬上轉過身來。
“無論你選擇什麼,我都會支持。”
朦朧的月光下,她的臉有點模糊,但在說那句話時,我可以確定,她笑了一下。
那是直達到眼底的微笑,溫暖人心。
語畢,垂簾被放了下來,她走進舫中,再不出來。
我沒有跟進去,靜靜地站在原地,思緒翻飛。
如果說,當初希望守在蘇玳身邊,是爲了有個明確的生存目標,那麼現在我渴望留在原遠身邊,就是爲了這份令人安心的暖意。
靜默中,時間無聲流淌,居然忘卻了時辰。
我回過神來正要步進畫舫中時,卻發現蓮池彼端,一個挺拔的身影正穩健快速地向這裡飄來,身如流雲,翩若驚鴻。
“主人……”我心底暗自大驚,主人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卻來此處,意圖不難明瞭。
蘇玄墨從容地掠上畫舫,衣裾飄飛。
“你可以退下了。”他一聲令下,我只能遵從。
掠出蓮池後我不忘回望,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孤男寡女夜深人靜,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無需點破。
自由就是做想做的事情。
就在這一瞬間,我幡然醒悟到,在自己心中,的確深埋着,某個真實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