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這個房間,有窗子可以望出外面,淡薄的晨霧一點點被風吹散,林樹蔥蘢,漸見清晰,透過枝葉的罅隙,可窺見遠處亂山無窮。
我躺下牀,呆呆地看着被風微微掀起的緯帳。
離她的死忌,尚有半年,不應該發生這樣的情況。
舉起了右手,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摩挲着那上面的結痂,只覺一陣細微的癢,已經不再疼痛。
“興許是你搞錯了時候……”十指交叉,蓋在了眼皮上,我自言自語地低喃。
她黑髮如瀑,編成十多根細長的辮子,發端上都繫着鵝黃的絲帶,明眸秋水,眉梢眼角上總掛着濃濃的笑意。
從沒見過那麼愛漂亮的人,還是個小小的孩子,就已經非常注意衣着裝扮了。
“小妖,頭髮要梳理好。”
“我已經梳理過了。”
“就這樣綁着一點都不好看,我來幫你弄吧。”
“不必,別碰我。”
然而卻看到了她受傷似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滿含委屈,心一軟,就順從了。
打扮得再整潔漂亮,練完武功回來,還不滿身泥塵。
“看,我把小妖打扮得很可愛哦。”
可愛的人,是她自己吧,同伴中,沒有誰敢正眼看我,見到我都遠遠地避開,如見猛獸。
惟獨她,才第一次見面,便跑了過來,怯怯地告訴我她叫什麼。在這裡,訓練我們的師傅從來不喊名字,只呼編號,這裡有十二個人,我排在最後。
“我叫十二。”
“姓石嗎?”
“……姓花。”
“小花!”
“……叫花邀。”
“花、妖。是花朵的妖精嗎?”
“……”
那一年,我們都只有五歲,她天真爛漫,我陰沉孤僻。
我習慣安靜,想方設法地遠離同伴,她明明喜歡熱鬧,卻千方百計地粘在我身後。
久而久之,我發現,兩個人,沒有一個人那麼寂寞。
進入蘇家前,他們告訴我,這次蘇家選的是一等親衛,無論開始時培訓的人有多少,最後剩餘的,只能是最厲害那個。
淘汰,意味着死亡。
其他的話我聽不懂,惟獨,聽懂了那個死字。
能被蘇家收容的人,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蘇家爲什麼選了她。這個人膽子小,習武懶,雖然愛笑,但也愛哭。
“如果不認真練習,就會死在別人手上。”
提醒她,不止一次,但每一次,她都滿臉無所謂的樣子。
“你不怕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都會偷偷地和她一同去龍城城郊的長堤上單獨練武。我指點得認真,她學習得隨意。會做這種浪費時間體力的事情,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偏偏她不領情。
“不怕死?”
她微微翹起了嘴角,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怎麼可能。”
平靜無波的語氣讓人聽不出絲毫情緒,但是,她終於開始努力。
有些人,天資聰穎,舉一反三,她顯然與之相反,一套劍法練習了四五遍,依舊記不住招式順序。
偷去堤岸的次數多了,居然發現岸的另一邊,也有十二個像我們一樣苦練武功的少年少女。
“我聽二小姐說了,蘇家有兩隊親衛,一隊守護龍城,一隊出外完成任務。所以,作爲領頭的一等親衛也需兩個。”
龍城蘇家的二小姐,驕傲得像只孔雀,總愛穿得花枝招展的跑來看我們練習武功。
我至今還記得二小姐見到她時,雙目頓時閃閃發亮,扳過她的臉霸道地說:你就是小三嗎,好可愛哦,如果死了,就做成標本,擺在我房間裡。
每次想起那個人,我總不寒而慄。
“你跑去問她?”
“我纔不敢呢,是她自己說的……對了,她還給我這個!”
“什麼來的?”
“叫雪絮糕,我特地留起來和你一起吃的。”
“……好膩。”
“你見過雪嗎?”
“這裡是南方,冬天不下雪。”
“真可惜,好想看哦。”
“……成爲正式的親衛後,如果有任務需去北方,就可以看到了。”
“但我的武功那麼差,恐怕沒這樣的機會了。”
她對死亡之類的詞語從不避忌,人生明明纔要開始,卻似早把一切看得通透。
安慰的話語都是無用的敷衍,她說的是事實,如果生存的法則是強存弱亡,我毫不懷疑她會第一個被人殺掉。
然而也有奇蹟。
師傅說,必須進行一次測試,測試結束後,這個隊伍只需留六個人。
那是一場混亂的血戰,結果留下來的人,只有五個,包括了她。
“你知道嗎,當我的劍被打飛時我以爲自己死定了,但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拳法,要比他們厲害。”
世事總是奇妙,我天天督促她勤練劍法,她卻以一雙肉掌,殺出了生天。
她的進步是突飛猛進的,經歷了一次血淋淋的生死搏鬥,她天真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陰鬱。
我期待着,她成爲我最強勁的對手。
多年後,我聽到了“童年”這個詞語,回想起來,只有四個字足以形容:腥風血雨。
第一次測驗過後,我一連幾個月都在做噩夢,這樣的測試,再一次,便是最後結果。
而那個結果,意外的來得遲緩,蘇家有着足夠的耐心去等待。
五載光陰浮沉流轉,終是等來了蘇家少主的命令,五個人中,只留一人,其餘的——死。
七天七夜的日升日落,七天七夜的追逐撕殺,仿如噩夢。
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二小姐似笑非笑的臉。
“切,真的沒死,被哥哥說對了。”
沒死……是說我?如果我沒有死,那麼……
那張愛笑的可愛的臉瞬間離我遠去,模糊在我的記憶深處。
“以後你就是我們蘇家的第一殺手了,那麼,叫什麼名字?”
名字……根本不重要,已經,聽不到她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叫喚我了。
“我聽到過有人叫你姚……?”
“是邀,花邀。”
二小姐點點頭。
“這個,給你。”
一樣冰涼堅硬的物品拋落到我手中。
精鋼煉鑄,見血封喉,是她的短匕。
“……屍體……”
即使真的被二小姐製成標本,擺進房內,我也不會太過吃驚。
“自會有人處理,你覺得需要驚動到我嗎?”二小姐哼了一聲,推門而去。
半個月後,我的傷勢已恢復大半,大少爺把我叫去,讓我認識他的另一個親衛。那個面色略帶蒼白的俊挺少年,見到我時,微微的驚訝,卻很快地恢復了平靜的神色。
他叫龍林戩,就是對面堤岸的勝利者。
我記得那個日子,有一個人,在得到我徹底的信任後,又徹底地背叛了我。
那把短匕,放在懷中,總灼燒着我的胸口。
少主說,既然新的一等親衛已經誕生,親衛隊便也是時候更換新血了。
他的一句話,便是一場殺戮,殲滅舊部屬,我和龍林戩都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的光陰。於是不知不覺,便臨近了她的死忌。
“你們做得很好,新的親衛隊隊員三天後便可選出,到時候由你們親自訓練。”少主坐在高高的尊座上,瞥了一眼地面上最後那個舊部的人頭,滿意地扯出了陰冷的笑容。
三天,我有三天的時間修養,非常足夠。
那一夜,我抱着短匕入眠,決定天一亮就把它埋到堤岸邊的柳樹下。
一覺無夢,我推開房門時,卻發現龍林戩就倚在門邊。
“你怎麼在這裡?”
“等你。”
“等我?”
“主人不是說了要我們一同訓練新進的親衛嗎。”
“主人是說三天後吧。”
“對啊,所以是今天。”
龍林戩做事向來一絲不苟,從來不開玩笑。
那把短匕,放在懷中有六個寒暑,每一年,我都在她的死忌前一天苦苦等待,次日,卻都是第三天的清晨。
無論我清醒與否,時光,都同樣在我的面前神秘消逝。
第七年,我在她死忌的前一天把匕首埋進了我們常練武的那棵樹下。我相信了她對我的憎怨,她不肯原諒我,一直拒絕我的祭拜。
然而……
然而現在離她的死忌尚有大半年的時間。
“是你嗎……”我發現窗外開始瀝瀝地下起小雨,如霧如煙,竟有幾分初春的感覺。
我記得那個日子,三月初九,遍堤的芳草正冒着新芽,卻被一縷縷的血污洗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