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爲你會逃避一輩子呢。”一把冷冷的聲音驀然從背後響起。
倒臥在血泊中的小妖、奄奄一息的小三、手執紙扇的蘇二小姐、冷漠地在一旁靜看事態發展的蘇家大少爺,還有那在斜陽影射下紅如啼血的長堤都恍若一幅水卷,被風一吹,便盪漾開去,模糊淡化。
垂首自顧,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四周,除了一片黑暗的濃霧外,別無所有。
我回頭望去,只依稀感到身後有人,卻看不見那人的身影。
“你是誰?”我問。
“你又是誰?”對方沒有回答,反問我道。
我……?
苦笑一聲,事到如今,我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地扮演着小妖的角色嗎……
“我是爻瑟。”我說。
小妖是真的……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五年來,我處心積慮,爲的就是要殺掉她,然而,在她死去的那瞬間,卻又希望她能活着。
“你現在,承認自己是爻瑟了?”那聲音帶着濃濃的譏諷。
黑暗中,我們彼此都看不到對方,我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天下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以爲你承認了就天下太平了嗎?”那聲音急促而尖銳地響起,“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在承受着那些不堪的痛苦,而你就輕輕鬆鬆地過日子,你憑什麼跟我搶?”
輕輕鬆鬆地過日子……?我慢慢地站了起來,握緊了拳頭。
“我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我一直以爲自己是花邀,我被最信賴的人背叛了,我不再相信人,身邊連一個朋友都沒再有過,每天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沒有快樂沒有期待沒有希望,我哪裡輕鬆?”我穩定了一下自己將要爆發的情緒,然後儘量冷靜地繼續開口,“你到底是誰?你說我跟你搶?搶什麼?”
那邊良久沒有聲音,久到我以爲那人已經悄悄走掉時,她才又開口。
“是啊,玩捉迷藏的時候,最輕鬆不起來的就是躲藏的那個人吧,隨時都擔心被人發現。”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對着黑暗冷冷地道。
“我在說你,懦夫!躲在花邀的陰影下,以受傷害的人自居,總認爲別人騙了你,欠了你,毫無羞愧正大光明地去怨恨別人!”那聲音透着絲絲寒氣,冰冷徹骨。
“我沒有怨恨,我只是自責,我希望小妖還活着,所以纔會以爲自己就是她。”我大可以不跟她解釋這個,有些事情,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但是,我卻忍不住跟她爭辯起來。
“哈,真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因爲自責,因爲希望她還活着,所以才以爲自己就是她。我真要爲你那精彩的說辭拍手叫好呢。”語畢,黑暗中真的響起了她清脆的拍掌聲。
“信不信由你。”我不打算再辯駁下去。
“問題不在於我信不信,而是在於我知不知道。”從她的話裡面,我可以聽出一絲激動。
“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真實的想法,你的行爲,你的人品。”她接下去說道,“你真以爲自己那麼善良偉大嗎?你真的希望花邀還活着嗎?你真的不怨恨嗎?”
那些凌厲的反問說得飛快,我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應答,她便又急急接了下去。
“你說你承認自己是爻瑟?屁!你依舊在逃避!你還是隻願意站在光明的地方,把所有的齷齪、骯髒、黑暗扔給我來揹負!”
她的話,句句讓我心驚。心底一直沉積的混沌,似乎逐漸被她尖銳的話語挑起。
“如果當時你真的不願意她死,你爲什麼不出聲阻止?”她的話,就像當初小妖插入我胸口的那把匕首那樣鋒利,再一次刺進了我的心臟。
“我來不及出聲阻止……”我小聲地反駁,我睜開眼睛時,她已經被蘇玳用摺扇割破了喉嚨。
“騙誰?”
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和她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那把匕首根本沒有插得很深,在最關鍵的時刻,她停了下來,她沒有再用力!”
那時候,她哭得那麼厲害,我以爲自己死定了,但是……她卻沒有再插進半分。
雖然傷在要害……但我不至於死。
“你一直是清醒的,你看着她流淚,看着她被殺!”
無法否認她說的話,她知道,她知道這一切。正如她所說的,她清楚我的想法,我的行爲……我的人品。
在花邀眼中那天真可愛模樣,全是裝的,虛假的……真實的我,膽小懦弱,醜陋不堪。
說什麼希望活着的是她,所以才以她的身份生活着,謊言……我只是想讓自己好受一些而已。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知道我那麼多的事情?”我心灰意冷,雙手抱着胳膊,無力地蹲了下來。
“我是誰……?我在五歲時目睹了爻府滅門,十歲時看着唯一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在眼前被殺……每一年,我只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自由,這三天,我要去拜祭爹孃,去拜祭小妖,然後……等着那個人送我雪絮糕……”
我驚駭地瞪大了眼睛,但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
“你……你是我?”我突然明白了原遠曾經說過的話。不是兩個靈魂在同一個身體,而是在一個靈魂裡分裂出了另一個。
“你沒有資格那樣說!明明就是我獨自承受了一切,我從頭到尾都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你只是個把責任推卸掉的人,憑什麼佔據着這個身軀?我纔是主人,我纔是完整的爻瑟!”她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應該說,你是我。”
原來,被分裂出來的那個靈魂,是我。她纔是完整的爻瑟。
只是,那樣的爻瑟……蘇玳卻認不出來。
不管是真正的爻瑟,還是被分裂出來的爻瑟,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不可能再回到當初那五歲孩童的光景。
“你喜歡這個身軀,就儘管使用吧,我累了,在這裡待着就好。”我閉上眼睛,真正的黑暗馬上向我聚攏了過來。
有腳步聲漸漸地離我遠去,空餘鋪天蓋地的沉寂。
如果是完整的爻瑟的話,就能把事情處理得更好吧。不像我……只會逃。
一聲輕輕地嘆息幽幽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在黑暗中聽得真切。
你爲什麼總是拒絕我?
那聲音帶着哽咽。聽到那句話,我腦中浮現出一片明媚的春光,豔紅的木棉花一朵朵地隨風跌下,落紅滿徑。
重新睜開眼時,已經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黑暗中,有個人正立在我的對面。
“你還沒走嗎?”我奇怪地問。
“應該是我恨你纔對,爲什麼反而是我必須承受你的怨恨呢?”那個聲音答非所問。
“你說什麼?”我莫名其妙。
“我不認爲自己做錯了,我沒有錯!”她自言自語着,“孃親把我藏在牀底下,吩咐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我只是照着做而已。即使我出去了,也無法挽救什麼……”
“沒有人怪你。”我說,“才五歲,還是個孩子,沒有人會怪你躲了起來逃過一劫的。”
這樣說的時候,我能感覺到那個在我對面的人向我靠近了一點。
“我很害怕啊……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死人,那麼多的血,我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從牀底下爬出來的時候,我看着爹孃的屍體,不斷地嘔吐,幾乎要連心肺都一起吐出來。
這就是“死亡”給我的恐懼,不管多少年後,我都無法忘卻。
“我怕死,那又怎麼樣,誰不怕死?誰不自私?我不認爲自己有錯,花邀如果不死,死的就是我!我只是更在乎自己一點,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啊!”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還包含了一點委屈,彷彿希望我能贊同。
進蘇家的時候,我才五歲,那麼小的孩子,剛經歷過死亡的威脅,生活得猶如驚弓之鳥。
“起碼,你真的有把小妖當作過朋友。那份友誼,不全是虛假的。只是,到了最後,你選擇了自己活下去而已。”十歲的孩子,每天都握着兵器苦練武功,被教導的,是殺人的本領,只知道身邊的人,全是敵人。
十歲,並沒有我想象中的成熟堅強。
眼前很突然地亮起了一絲光線,接着,周圍都驀然明亮起來。
風和日麗的長堤上,一株株木棉紅豔動人。
站在對面的,是個單薄瘦小的少女,精緻的臉上尚餘一絲稚氣,大大的眼睛泛着一層瀲灩的水光,稍微眨動,便化作細流落下臉龐。
她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沒有絲毫陰霾,清澈如水。
原來,我一直在埋怨責備的,是那麼小的一個女孩,我把一切不願揹負的感情都加諸在她身上,那麼瘦弱的身軀,稚氣未脫的容顏……卻獨自承受了所有痛苦。
“對不起……”我走前一步,伸出手,慢慢地攬過她的肩,她把頭埋進我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外貌沒有和我一起成長爲大人,一直停留在十歲的模樣,是爲了要擔負我十歲前遇到的所有悲痛嗎?
“謝謝你……”我哽咽着。
這個人,就是我,我遺忘了她,我怨恨她,我責怪她。
“都過去了……我不會再逃避。”我輕拍着她的背,她放縱的哭聲在耳邊悽悽慘慘,斷斷續續。
我的故作堅強對這個少女而言,是種傷害,傷害了她,自己也是疼痛。
直至現今我才明白,只有原諒她,我纔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