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丘尹跑進內殿的時候,便看到撞翻一地的青瓷碎片,虞美人正伏在桌子上,臉色白皙無血色,胸口不斷的上下起伏。
“美人。”
北丘尹走上前扶住她,見她明豔着一張小臉,明明美麗不可方物,卻讓他覺得心疼憐惜。
“好端端的,怎麼連個宮女也沒有。”
虞美人伸手推開扶住她的男子,像是賭氣,冷冷出聲:“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你這是說的什麼氣話?”
北丘尹無奈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見她身子不穩,又要伸手去扶。
“你也知道這是氣話,那麼你告訴我,你殺死那個人的時候,瞞着我,可曾想到過我的感受。”
“你在怪朕?也對,如果不怪朕,纔是奇怪。其實朕……”
北丘尹忍不住苦笑,其實這一刻,他也很想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並非她想象的那般殘酷,但是他又想起那個人的話,想起那日女子對他的決絕,想要出口的話便壓進腹中。
“你口口聲聲中的那個人,是一個叛臣賊子,朕若不處死他,怎麼服衆?朕之所以不告訴你,是怕你難過。”
“怕我難過?哈,好,我問你,昨日午門午時,你可曾有聽到歌聲?”
歌聲?北丘尹怔住,那個時候的確有歌聲傳來,他也知道,唱歌的女子是她,只是他又怎麼告訴她,就是因爲她的歌聲,所以那一刻,他是真的恨不得立即親手殺死那個魔頭。
“朕沒有聽到任何歌聲。”
他否決了?出乎意料的,虞美人沒有想到,他竟然在這個時候會不承認。
心底說不出的感覺,疼痛近乎將她折磨的死去活來,她看着他,然後癡癡的笑起來。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北丘尹,你可知道,昨日的歌聲,我是爲你所唱,原來,你是沒有聽到。”
她的笑,悽楚無比,在他的眸底,化成了深深的痛楚,他震驚於她的話,震驚到渾身戰慄,險些背過氣去。
“你是說,那首歌是唱給朕聽的?”
北丘尹此時的震驚,看在虞美人的眼底,卻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然,你以爲是誰?”
“朕當時以爲你是在跟那個魔頭告別,所以我很生氣,我,我……”
“我之所以唱這首歌,只是想要告訴你,我會選擇離開皇宮的理由,北丘尹,你不懂我,可是你連你自己都不瞭解。”
她凝着他的眸,悲悲切切,終於塵埃落定,他不懂她,所以,註定只能是傷害。
錯了嗎?他做錯了嗎?
北丘尹定定看着女子眼中的淚,緩緩劃過含笑的嘴角,心卻像是被什麼撕裂一般,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他終於開始後悔,選擇了那個魔頭教他的選擇,他終於又一次,重重的傷了她的心。
“你告訴朕,美人,請你明明白白的告訴朕,你現在所愛的,究竟是我還是那個人?”
北丘尹伸手扼住她的雙肩,不顧她的身體能不能承受住他的力度,而她看着他,聽着他執着的問題,猶如再次穿心之痛,說不出的苦楚,痛到極點,她反而滿目妖嬈的笑起來。
“北丘尹,你一定很想要知道,我究竟愛的人是誰?我告訴你,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答案。因爲他死了,所以從現在起,我不會再做任何選擇了。”
她死死的看着她,而他也死死的看着她,四目都充盈着血絲,良久,他鬆開握着她雙肩的手,頹廢的垂下雙臂,然後踉蹌着轉過身,只留給她一個蕭條的背影。
她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只是一個背影,雖然充滿着憂傷,卻恍如隔世,而她就是從遇見那個背影的時候開始,愛了他一世。
痛苦嗎?他現在的樣子,可以稱之爲痛苦嗎?像她從前那樣,會爲她絕望到生不如死嗎?
或許只是因爲一張令他刻骨銘心的臉。
既然這般她還爲何要苦苦執着,又對他露出真感情,既然他在利用他,那麼她何不讓這枚棋子的代價升值,變成相互利用。
緩緩幾步,她走到他的身後,然後伸出手,環繞過北丘尹的腰,輕輕攬住,感覺到男人的身軀一震,她輕聲嘆出。
“最好不相見,便可不相戀。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蚯蚓,你可知道我心底的苦?”
“我曾經以爲,你對於我來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是直到現在,我也不肯放手。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我虧欠那個人太多了,想要還,卻越欠越多。”
這句話,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虞美人感覺到身前的男人掙脫開她的懷抱,轉過身,似是不忍的看着他,卻又一分喜上眉梢之態:“你說的話可是真心?”
“你昨夜可是喝了很多酒?”
那麼多年,他身上的味道,她一嗅便知,再加上她瞭解他的習性。他身上有着濃重的薰香,北丘尹並不喜薰香,若不是昨夜喝了酒,必不要如此遮掩。
“你怎麼會知道?”
“我做夢夢見的,夢見你借酒消愁,喝的酩酊大醉,你信不信?”
“信,你說的話,我全信。”
虞美人在心底冷笑,他說的話,她卻不能全信。他若真信她,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傷她如此,如果是對那個女子,她尚且還能說相信,不過她既然已經做了一個替身,不如就讓這個替身徹底復活,徹徹底底的霸佔這個男人的心。
“時候不早了,你今天應該還沒有跟太后請過安吧?我陪你一塊去。”
虞美人主動提出,北丘尹也知道太后對虞美人心存芥蒂,若是長時間接觸,母后能夠和她睦相處,也算是一件好事,想到這,便沒有拒絕。
“也好,朕只是擔心,你身子弱,走的久了會受不住。”
“這樣才能體現出我的誠意,入宮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好好的去給太后請過安,總會落下些話柄,對虞家不利,對皇上也會不利。”
北丘尹笑了笑,伸手扶住她,慢慢朝殿外走去。
“你這也算是有心,母后要是知道,應該會開心吧。”
“你不瞭解我也就罷了,連你母后也不瞭解,竟是做了一個糊塗皇帝。”
虞美人感慨,心中也跟着一動,原來這人不僅是對於她不瞭解,恐怕對於他身邊的親人也從來沒有真正的瞭解過。機關算盡,步步爲營,贏得只不過是天下,而不是人心。
意識到這一點,她突然有些釋懷。側過臉去看那張總也看不倦的男子的臉,然後在心底反覆問自己,年幼之時爲何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並不是天下間最好的那一個,而且也不懂什麼真心,甚至郎心似鐵,讓身邊的一切都成爲棋子,包括她在內。
她恨他,不如說是氣他,卻又覺得自己很傻。
她本身是一個在這個時代算的上睿智的女人,許多人都說她是一個心懷天下的女子,實際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悲憫,因爲這個天下是屬於她愛的人的,如果當初的這份愛不存在,她還會不會如此大無畏的爲天下人着想。
虞美人忍不住笑起來,如果對她有利的話,那麼天下人誤會她又有何不可。
“怎麼了?”
也許是看見女子臉上的笑,就忍不住出聲問出了口。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們終於能夠冰釋前嫌,重歸於好,真的很難得。”
北丘尹笑而不語,拉着她走進太后的永安宮,虞美人在殿門口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北丘尹以爲她是害怕,伸手從後背環住她的肩,輕輕的拍了兩下。
“你別擔心,有朕在這,沒有人敢拿你怎麼樣。”
虞美人本不是擔心這件事情,不過聽到北丘尹的話,她竟莫名的安下心來,笑着衝對方點了點頭,任由對方牽着走進殿內。
剛剛走進殿內便聽到了一陣簫聲,虞美人看向正上方,皇后虞姬與太后同坐,依次落座的有各個宮裡的嬪妃貴人,那幾張嬌豔的臉很快就留在了她記憶中。
這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太后和皇后交好,皇后來請安,定會有她的黨羽陸續跟來,虞美人只要知道,在後宮嬪妃中,誰是皇后一派,便可進行下一步。
“兒臣(臣妾)參見母后。”
虞美人隨着北丘尹俯身行過宮禮,聽見太后的聲音,完全與剛纔談笑風生之時判若兩人。
“起來吧。”
虞美人擡起頭,見太后的目光銳利,迅速的掃過他二人,然後定格在她的身上。
十指忍不住動了動,面上卻是笑容依舊,目光柔和,稍稍謙卑的低下視線。
“皇帝帶這個女人來哀家這裡,不知是想要做什麼?”
這樣的質疑,分明已是不喜,大殿上已經有人竊竊私語,但礙於皇帝在場,聲音壓的很低。
“母后,美人是想來向母后請安,她身子孱弱,還有如此孝心,母后難道就不能夠接受嗎?”
“哼?這樣的孝心哀家可受不起。”
太后冷冷一哼,已表決了心意,倒是皇后開了口:“母后,姐姐既然是一片孝心,於情於理母后都應該接受,不然要是有人說了母后的不是,定會惹了太皇太后來訓斥。”
虞姬這一句話,無疑是雪上加霜,太后臉色大變,瞪着虞美人厲聲道:“她敢?我倒要看看皇帝是要我這個母親,還是要那個妖孽!”
丈母孃要兒子在老婆和母親之間做出選擇,這樣的場景虞美人在前世見慣不慣,最終陷入兩難的只可能是北丘尹,不過她早已猜到太后的態度,也料定她曾經至親至愛的妹妹定會興風作浪。
此時太后已經動了怒,卻也是虞美人想要的結果,身子一軟,她立刻雙膝跪地,聲音微弱,但不卑不亢。
“請太后將臣妾打入冷宮!”
虞美人這一句話一出,在場的人幾乎被驚倒,尤其是北丘尹和太后,近乎是同時,太后站起來的時候北丘尹也驚呼出聲。
“美人,你在說什麼?”
虞美人心思已定,便更無所畏懼:“對於美人來說,皇上就是天,可是太后卻是皇上的母親,沒有太后的含辛茹苦,也沒有皇上的金鑾寶座,更沒有臣妾的聖寵不帥,對於臣妾來說,太后可以算是恩人,但是對於太后來說,臣妾卻是仇人。”
“與其這樣,倒不如把臣妾打入冷宮。”
虞美人說完,聽見太后的聲音,帶着一絲狠絕,卻輕笑起來。
“怎麼,你以爲哀家不敢嗎?”
“太后是皇上的母親,太后有權利這麼做。”
虞美人擡起頭,迎上鳳眸的寒芒,目光中透出一股堅毅和坦然。
“好,好一個虞家美人。”
太后身體似震了一下,卻按住身旁的桌子,微微咬牙,便是定數。
“來人,皇貴妃久病不愈,還有心來給哀家請安,哀家甚是欣慰,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