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初六,小姨這些天唸叨的日子終於來了,我被宮裡來接秀女的車子接走,小姨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事事多忍耐,雖然十三爺已經跟德妃娘娘打過招呼,要她把我安排在八公主身邊做個陪讀,八公主是十三爺的同母妹妹,也就是親戚了,肯定會待我好的,可是小姨還是怕我的性子惹出什麼禍來。
小姨又是打點來接人的太監,又問我的東西是否都帶齊了,我想她這拖下去,到太陽下山我也上不了車。還是十三爺明理,“這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你何苦這樣,我經常進宮,也有的是人照顧她,你就別擔心了。”
再不捨也只得揮手離別,我剛上馬車,忍了好久的淚才大顆大顆掉下來,我也在害怕,我的自由就要離去,等待我的是層層高牆圍繞的紫禁城,在人權自由的現代來看,它就是一座監獄。我這般進去,出來時又該是怎樣的呢?還會是現在的我嗎?還是早已鍛鍊成一隻違心的狐狸,亦或者連命都沒有了?
當我還在混亂的思緒中掙扎時馬車停了,外邊的小太監道:“姑娘,你等一下,還有位姑娘與你同車。”
她剛說完,我就聽見外面有個女孩跟爹孃道了別就踏上了馬車,那叫一個爽快,好像進宮只是去菜市場逛一圈就回來的事。
馬車門被打開,她穿一身水紅衣裳,笑着點頭跟我問好,我只張着嘴,卻無語回答,因爲我的腦子一直在高速運轉,該用哪句話來形容她,才能恰當?後來想到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笑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滿天飛舞的桃花。以爲小姨已經是很美的了,今日見到她才知道有一種美,你翻遍古今所有詞語都只是徒然。
而我此時兩隻眼睛哭得像個兔子,這不能怪我,他們先前有沒提醒我還會有人跟我同車,我哭的時候也沒人跟我說要我別哭得太厲害否則會嚇到車裡心態良好的美眉。
“我叫陳夕顏,你叫什麼?”
“暮念,你好。”我友好的笑笑,只是這笑會不會比哭還難看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不是捨不得家裡,所以哭。”
果真比哭還難看,掩飾也是沒用的,我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剛剛聽外面的小太監說你是十三爺府裡出來的,那還用哭,京城裡還有個親人,你看我爹孃明日就要回去了,我都覺得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哭也不能了事。”
我想想也是,總歸比我慘的人還有很多,我哭個什麼勁。
可是我還是覺着難過,大概一個環境熟悉了要換另一個環境總歸會有難過的,何況還有小姨,不過我哭也改變不了什麼。千年冰塊不也說了麼,這麼想哭就讓哭的情緒外露不是件好事。尤其進了宮,我應該多加註意,不要讓小姨擔心纔是。
我想着想着,自個點起頭來,夕顏看着笑道:“你想通啦,想通了就好。我是今年十四,你呢?”
“我比你小些,不過也快十四了。”
“那我還是姐姐,我就有個哥哥,沒有姐妹,你當我妹妹可好。”
這美女也太自來熟了吧,還都不熟就認妹妹啦。不過想來也是,那皇宮是什麼地方,多個同盟者也好些,她也是這麼想的吧,我便道好。
我們就一路聊着秀女選試,聊着以後的宮廷生活,聊着宮外傳揚的宮廷八卦,到了神武門。
我們下車後被三個嬤嬤帶到了儲秀宮,一個太監拿着一本冊子在念名字分房,他們又吩咐了一些事宜。大概就是叫我們守規矩,今晚睡好,明日會有一個他們的上司來撂牌子,撂了牌子的人就可以回家,沒撂的就住下過幾日皇上和妃子來選人之類云云。反正十三爺已經幫我安排好了,我也不用擔心。
夕顏就不同了,應該和所有進宮的女子一樣,被家人灌輸多了“一朝受寵,榮恩家族”的思想,她一個晚上都沒怎麼睡,扯着我聊要如何如何才能被康熙老頭看中。
她的美貌應該是這次選秀的秀女中的翹楚了,只是康熙選女人,並不只是看美貌,還有各種政治考慮。先不說這些,就是那羣妃子看到她,估計也會有些小動作,她的美貌就成了她的阻礙了。哎,這人就是不能太突出了。
第二日,我們早早的就被嬤嬤們叫醒,梳妝好後列隊站在院子裡,那太監卻是姍姍來遲。我踩着那高蹺推頭快麻了,但是沒人動,我也不敢動。
那個太監就一邊講着客套又損人的話,一邊慢慢挑着眼前秀女各種細枝末節的不好,連臉上一顆痣長得不好也撂牌子。
走到我面前,我對他禮貌的一笑,那隻他鴨子般的聲音喊道,“喲,這位姑娘好面相。”然後留了牌子,走過去了,也留了夕顏的牌子。
我活了這麼久也沒覺着自己面相好呀,您老人家看的是十三爺的面相吧。
等他撂完牌子,又和我們說了些,自己慧眼是貴人,我們都是他留下的,以後要是輝煌騰達了別忘了他。
我只想着他快點結束,不然這腿非殘了不可。好不容易他說完了,我們散去,卻只聽他道:“暮念姑娘,你隨我來。”
我墨明奇妙的看着扶我的夕顏,她比我反應還快,“你快去,肯定是好事。”
這宮裡好事壞事誰又說得準,我只好拖着疲憊的腿隨他走,哪知他帶着我左彎右繞的走過了好幾個宮殿,纔在一個牌匾上寫着‘永和宮’的地方停下,對門口的宮女道:“這就是暮念姑娘,您請回稟德妃娘娘,奴才在這裡候着,秀女可不能出儲秀宮太久。”
那位宮女道:“如此,謝過張公公,德妃娘娘問幾句話就送她出來。”
我又隨那宮女進了永和宮,她將我帶到正房門口,又停下道:“娘娘,暮念姑娘來了。”
裡面應了一聲,那宮女就領着我進去了,剛進去就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撲來,兩個宮女撩開珠簾,我看見一位身着暗紅旗裝得女人坐在榻上,手裡拿着一串佛珠,旁邊的桌上放着翻開的佛經,身上隱隱含着一種雍容華貴的大氣,她就是曾今榮寵後宮爲康熙生育三子三女的德妃。
她也打量着我,我覺得自己失禮了,連忙低下頭行禮。她叫我起身坐到旁邊,雖然腳實在難受,但我還是沒有坐下,只道我的身份不能坐在她身旁邊。她也沒強求,叫丫鬟拿了椅子給我,又拿了些茶和點心。
我從早上起來就折騰到現在沒進一滴水一口糧,見她在念經,我就拿了塊糕點放到嘴裡,吃完發現她又在打量我,我只想是不是她知道些我和十四的事,現在是要來怪罪我麼?
“德妃娘娘,叫暮念來可有什麼事要吩咐?”還是早點問了吧,要這麼晾下去,她沒罰我,我自個擔心出個心臟病來。
“十四是個小孩,整日只知習武,說要去邊疆護衛大清江山。”果然,一個從丫鬟爬到一宮之主的女人,能是個淡泊到自己兒子的事也不知道的人麼?雖表面唸經禮佛,不知這宮裡有多少她的眼線,那張公公不定就是一個,最無用的一個,不然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叫他帶我來這裡。這些與我無關,我也不想多想,只是她要怎麼罰我?礙着十三爺,他應該不會拿我怎樣。
“我幾次叫他娶妻,他都不聽,我實在無奈。去年從十三那裡回來,我就覺得他怎日像撿了什麼寶物似地歡喜,還問我女孩子都喜歡什麼?我自是開心他開了竅,我再提娶親之事,他道要問問別人的意見,過幾日定給我答覆。”
她說着從身邊的櫃子裡拿出了一個布包,一打開我就認出了那盞蓮花燈,已經破舊,可是我知道,那就是我們那天晚上放過的蓮花燈。
“我想着這回好事要近了,可是過了幾日,他從十三府上回來就抱着這盞壞了的燈待在房裡不吃也不喝。把我急得病了,他才肯出來吃飯,只是往常那樣的一個人卻變得鬱鬱寡歡。我只得打了他的小廝,才問出那小廝見他給了十三爺府上的丫鬟一封信,我叫人尋了許久,才知道了你。”
我起身跪下,“德妃娘娘,暮念不知十四阿哥如此,暮念只知自己配不上十四阿哥。”
“你也是對的,我讓十三做媒,十三說你是進宮的秀女,你也是爲家裡着想,只是十三爺說你沒個服侍皇上的心,你爲何不許了十四,到時候我再向皇上說就是了?”
“德妃娘娘,只是暮念確實覺得自己配不上十四阿哥。”
“你家世也行,就是做不了福晉做個側福晉也是可以的,怎你和他都如此不知委曲求全了。我叫他娶了舒舒覺羅氏家的女兒,過後我再跟皇上請求指婚與你們,他卻說舒舒覺羅氏家的女兒他娶,只叫我以後不去打擾你。”
阿星,你怎就這樣,是我錯怪了你,是我一時迷住了眼睛,是我太過膽小,我不知你這般爲我着想,對不起,對不起,我該如何是好······
我只強忍住眼淚,不要在德妃面前哭了,可是淚水卻溢滿了眼眶,我低着頭道:“是暮唸的錯。”
“他叫本宮不去擾你,可是你要理解一個爲孃的心,爲了本宮兒子好,本宮只得告訴你。他娶了蓉兒就去了寧古塔,我知道這也是爲了你。如今蓉兒福氣懷了他的孩子,他也不管不顧,可憐我這做孃的天天念着他。你只記住等他回來本宮定是要讓皇上賜婚,把他留在京城的,到時你若在傷了我兒子,不管他怎麼護着你,都沒用。”她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十四是她最疼的兒子,後來四爺當上了皇帝,她連太后都不想當,可見她是多麼偏心,這回我傷了十四,她怎會不生氣。
“暮念明白。”
“你明白就好,”她做回榻上,拿起佛珠發了一會呆,纔想起我,“你先回去吧,好生照顧自個,有什麼事可以找本宮。”
我行了禮就出了永和宮,張公公要說什麼,見我一臉烏雲也沒話了。只在前面走着。
我的腿本就站了一上午,剛剛又跪了那麼久,疼得厲害,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又想起阿星,想起我既然那麼笨,不明道理的誤會他,想起他臨行前給我寫的信“明日將遠去,今夜月圓,可否共賞”,他是有多少話要說,卻只能寫下那些字只盼我能赴約,可是我卻只在房裡聽了他一夜的簫聲,我怎麼會殘忍到如此。
想起我和他種種,眼淚就再也憋不住了,啪啪的打在青石地上。又不小心摔了一跤,只覺得萬般悔恨,從沒有過這樣討厭自己,便癱坐在地上哭,張公公看了一個勁的念祖宗,叫我起來,有人來了不好。
可是我還沒起來就有人怒吼着快步過來,“你這死奴才,又在欺負人,既然欺負暮念,我定要了你這條命。”
那張公公嚇得連忙趴在地上叫十阿哥饒命。
原來是十阿哥,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擦了眼淚抽噎着看着他道:“十阿哥,從哪裡來?你別怪張公公,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痛了。”
“摔了一跤,你不去找太醫,在這裡哭的這麼厲害,”又指着地上的張公公說,“是不是他不給你找太醫。”
“十哥,你別怪他了,一定是暮念自己太淘氣了,也叫她自己受受罪。”十三爺從身後扶我起來,他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回頭一看,我的神啊,快點送我回去,我不要待在這裡一次又一次丟臉,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他們都在這裡幹什麼啊?打算不爭皇位了,簽訂合約嗎?爲什麼來得這麼齊。
“十三弟,你這就不對了,什麼叫要暮念受罪,你怎麼······”
你這呆子,給我住嘴巴,“暮念給四貝勒,八貝勒,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請安。”
“就免了吧,張公公去叫兩個宮女來扶她回去,請太醫仔細瞧瞧。”他走到前方道,“十三弟走吧,皇阿瑪還在等我們。”
八阿哥、九阿哥也跟着前去了,十阿哥說了一句”以後有事可以找我,有人欺負你我幫你教訓他”便跟着走了。
“十三爺,暮念耽誤了你的事,小姨會罵我的。”我離開十三爺的手,勉強站着,可能扭到腳了,腳踝有些吃力。
十三爺只笑說:“你呀,爲你小姨着想就好好照顧自己,別讓她整天問我你有沒有犯錯。”
我連忙立正道:“保證完成任務。”然後傻笑着看着他們走遠,希望他們沒有察覺出什麼,不過剛剛九爺經過我身邊時又咧嘴若有似無的笑,那是什麼意思呢?
啊······還是不想了,要跟他們比心思,我就是那阿甘。這皇宮,連一顰一笑都要思慮半日,以後可怎麼活呀。我還是趕緊去八公主身邊安靜的呆着吧。可是今日德妃又那麼說了,難道她是要等十四回來,然後要向康熙要求給我們賜婚?還是她會想個辦法讓十四徹底忘了我?
如果要讓十四忘了,殺了我是不成的,那就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再要十四娶正福晉,可是他還是可能會跑到別處去不理他的福晉。二是把我給嫁出去。看來第二個方法對於她來說比較好的。難道我就一定要這樣,在別人的安排下嫁一個三妻四妾的男人,然後紅燭燈枯滿腹怨言的老去嗎?我的命運,我該怎麼辦才能自己掌控它?
阿星,如今的你又在哪裡?你看見了嗎?今晚的月亮如當日那樣圓,我後悔了,我想每個月圓之夜與你漫步月下,直到我們白髮蒼蒼,直到滄海桑田,可是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