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這院子小,臣弟還是帶伊大人先回府。”十三爺見我們都不說話了,站起來緩和氣氛。
他點了頭,阿瑪和額娘便跟着十三爺行禮告退了。小姨走出去的時候拍了我的肩膀兩下,想來是告訴我不要亂說話。
我低着頭跪在那裡,可是身體很虛,不久就開始搖晃了。他還是坐在那裡看着我,不說話也不動一下。
等到身體實在撐不住了,我向一邊倒去,他及時過來抱住了我。我就那樣跪着毫無力氣倒在他的懷裡。第一次我安靜的躺在他的懷裡歇息,他越抱越緊:“別走,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別走。”
我的淚水沿着散落的髮絲一滴一滴流下,我不知道自己對於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他那樣在乎我,可是我在乎阿星,這輩子我已近許給阿星了,我從不後悔,我留下來也不能回報他什麼。
“已經如此了,我們還要相互折磨嗎?放我走吧,讓兩個人都能好過些。”我無力的說道。
我感覺他的手抱得更緊,捏着我後背的手掌用的力氣幾乎要捏碎我的脊椎:“爲何你同我在一起就不能快樂,爲何?”
“對不起,對不起……我今生已許給阿星了。”
他的手慢慢放開,恢復力氣的我坐在地上,他站起來從我身邊走過,檀香的味道依然留在我的發端,可是他已遠去,這就是我們的別離,這就是我們註定的結局,早已註定的結局,那一晚許多事都被改變。
我同阿媽額娘走的時候十三爺送我們到城外,小姨有身孕不能出來,其實她是不想忍受這樣的分別吧,小姨和我很像的地方就只總用逃避來騙自己。
臨走時我將兩封信交給十三爺,要他幫我轉交給十爺和十五爺。十爺還不知道書墨是四爺的人吧,那就不讓他只道了,只望他能留住跟書墨美好的回憶,這樣他如今的拘禁生活也會好過一些。十五爺,最後一次和他見面還是他來與我下棋,寫信給他只是想要他知道我還活着,除了武靖和秀絹我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了,我不想讓他在掛心了。
十三爺道:“你不給四哥留些什麼?”
“既然已經走了,何必還留個念想讓他不得開心。”我笑道。
“有你,他又如何能放下心。哎,暮念,四哥只叫我給你帶句話,倘若想通了就回來吧。我知道你的性子倔強,可是暮念,四哥……”
“十三爺,讓暮念安心的走吧。”我打斷他的話,因爲我不想他說什麼讓我本來就不堅定的心動搖。
玉兒和熹洲在我走之前趕到了,玉兒拉着我哭哭啼啼,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傷心,我想着還好自己在京城又有了一個姐妹。我要玉兒幫我每年清明在秀絹的墳上上一炷香,我那麼對不起她,卻不能再去給她上香了。
兩個多月的行程我終於到了西寧,在湖北我就跟阿瑪和娘求了好久求得了他們的允許,纔跟他們分手我向西寧這裡來。
跟着我的兩個護衛和兩個丫頭在西寧打聽了一上午纔打聽到九爺監禁的地方,到了晚上我們纔到,只好在附近的店裡住下。
第二日一早本想買通看守的官兵,可是那些官兵好像不是當地的衙役或小兵,怎樣也不肯答應讓我進去。我便在旁邊的店裡住了兩天,我總有預感自己會見到九爺的。果然,第三天一個身穿正紅旗鎧甲的侍衛就來店裡告訴我可以帶我去見九爺。
我知道他派人跟蹤了我,從出京城到現在,一直有人在暗中護着我們,也看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九爺被監禁的地方僅是一個有兩間小房間的院子,院子裡的草已經沒過腳踝,走到院中間我看到一間窗紙破了好幾處的房間,門是開着的,我囑咐跟在身邊的那個侍衛不要跟過來,自己一個人走進了房間。
房間裡全是凌亂的畫紙,上面畫的是簾月,這個女子的畫像我已近見過好幾次,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記得,她那雙笑起來如月牙的眼睛很是好看。
我看到九爺抱着酒罈在一邊的牀上躺着睡着了,和衣而睡,鞋子沒脫,也沒蓋東西。我上前去把被子蓋在他身上,他便醒了,睜開眼睛便拉住我的手。
我沒有動,只是說:“九爺,別騙自己了,簾月回不來了。”
他放下我的手坐了起來,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酒便徑直下了牀走過去搬起酒罈喝了一大口,才道:“他把你藏得可真好,我同十哥都懷疑你沒死,派人暗中都快把京城搜查了一遍,就是沒找到你。”他抱着酒坐到門檻上。
我也隨着他坐下:“你們找了所有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沒想過我會住在那個小院裡。”
他一臉詫異地看了我,想來他怎麼也不理解四爺爲什麼會把我藏在那裡,但是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應該也想到過那個小院,但是覺得不可能所以並沒有去找吧。
已是春末,院裡的野草長出了一些黃色和白色的小花,幾隻蝴蝶和小蟲在草尖翩舞。風唰唰的吹過院外的一排樹木,四周靜謐得像這裡已不是吵雜的人間。
“九爺,簾月姑娘選擇四爺是因爲她愛的是你,他要護你周全,她不想讓你爲難。”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我只想讓他知道簾月愛的是他。如果我沒記錯九爺是雍正三年或四年在監禁中死去的,所以我快馬加鞭只想趕在這個可憐的人死之前告訴他,有一個人曾深深的愛着他,也不枉我們的相識。
“我知道,”他又喝了一口酒道,“這幾年我以爲自己一直恨的是他,可是當他把簾月的遺言交到我手上時我才明白我恨的不是他,是自己,我恨自己懦弱連她也保護不了,而他卻可以做到。”
原來他都知道了,我想自己也不用爲四爺解釋什麼了:“九爺知道就好。”
“你特地來,是想告訴我這些的?”他疑惑的看着我。
我望着遠處陽光下的野草道:“我想也許你知道了會好受一些。”
他笑了道:“暮念,你知道嗎?你還有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道:“九爺想說什麼?”
“你也當我是朋友才跑到這裡來的?”
我點頭,他道:“我可沒把你當朋友,書墨就是我跟八哥安排的。”
書墨,他跟八爺安排了什麼,難道書墨不是四爺的手下的人,她只是來騙我的。
“書墨是他的人,”九爺好像猜出了我在想什麼道,“但是她嫁給是十哥後,他就再也沒有吩咐她做什麼了。最後她去找你只是我同八哥想利用你拖住他或者擾亂他的計劃,目的就是讓你懷疑他,讓你想盡一切辦法幫十四弟,這樣可能你還會利用十三弟。”
原來是這樣,我一直就在懷疑,四爺秉直的個性不會讓他再去利用書墨,書墨又怎麼會知道四爺再奪皇位中的勝算很大了,而來寧壽宮那樣求我保護十爺。
“十爺知道麼?”
“我們沒告訴十弟,是派人私下跟書墨說的,十弟知道書墨是他派進宮的人,一開始觀察書墨是爲了顧着你,沒想到後來自己卻陷進去了。”他喝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太皇太后說我們愛新覺羅家的男子都是癡情的種,我以爲她只是說世祖爺,原來我們都是,呵,我們都是……”
是啊,他們都是,溫雅的八爺對刁蠻的福晉的包容,多情的九爺對簾月的念念不忘,十爺對書墨的真心,還有四爺,十三爺,阿星……
“當初你不讓十四弟走,他本是想盡辦法與先帝請辭了的,卻傳來你葬身火海的消息,他過於悲傷只想逃離京城,雖然我們得到消息先帝的身體惡化,我和十哥極力想留住他,但是他卻執意去了西藏,不然哪能讓他如此容易登上皇位。”九爺的話裡沒有指責,過多的是對世事的無奈,很多事都註定了,人渺小到只能順從,就像他並不像承認皇上,一直用“他”來代替,但是卻再也不能做什麼了。
和九爺揮手作別時已是夕陽西下,我走到門口回頭看到他在仰望着加高的院牆限制住的那片天空。他的一生將要悲慘的結束,可是我卻無能爲力,我還能做什麼,當初那麼想幫阿星,結果他匆匆去前線的原因竟然是因爲我,我只想幫他卻害了他,面對歷史的必然,我已膽怯,如今我只想做歷史中那點塵埃,不留痕跡無聲的在空氣中飄搖。
隨着阿瑪的升遷我換了幾個地方,但是再也沒有去過京城。有時候阿瑪要去京城謝恩,他會問我想不想回去,我都拒絕了,每天守在額娘身邊跟她一起泡茶刺繡、賞花聊天,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想打破這份我一直期待的寧靜。
跟我預料的一樣,娘發現了我並不是她的女兒。
她說:“你雖然同暮念長得一摸一樣,但是性子卻不同,暮念寧爲玉碎不爲瓦全,而你雖也倔強但並不是她那般剛烈。”
我想說自己初來到這裡的時候也不諳世事,但是現在卻被現實磨礪得如此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對於先前的記憶我幾乎沒有了,只知道自己落水了,被人救起來時他們就叫我暮念,我開始還以爲自己就是暮念。後來慢慢回憶到以前的一些事情,但是還是不記得自己的是誰,家在哪裡。”
娘看了我道:“你同暮念臉太陽穴的一顆痣都長得一模一樣,想來你來這也是上天的安排,如今你被傷成了這樣子倒是像替暮念來受苦的。”
她是唯一一個懷疑我的人,一開始我還擔心她會不會將我趕出去,結果她沒有,還是一樣把我當女兒看待,我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爲他。我想他們一定派人去找過自己真正的女兒,只是無功而返,真實的暮念其實就在他們眼前,只是換了靈魂。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我一早起來就覺得胸口悶得慌,唸經的時候風吹着香菸薰了我的眼睛,幾滴淚自然的流下,落在了經書上,總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兩天後阿瑪從外回來告訴我十三爺去了,我纔想起前天是爲了什麼事那般流淚了。不知道小姨如何了,她跟十三爺走過了一生已是求之不得的幸福了吧。
我徘徊過,要不要回京城?但是最終還是沒去,我想那裡的人都已經遺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