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熹洲的醫術果然名不虛傳,醫療技術這樣落後的清朝,才半個多月,我已經痊癒,除了身上一些疤痕外,就是腳,真的如他所說,走路的時候有些輕微的外拐。
玉兒扶了我在院子裡走了幾次,站在旁邊的人都用一種可惜或憐憫的眼神看着我的腳,我自己雖想着無所謂,但是真的走起路來不方便了還是有些慼慼然。至於其他人,我想他們以後會習慣的。
腳上還要敷藥,外面又冷了,所以我還是經常待在牀上,玉兒很皮總是弄一些笑話或古怪的東西給我,上次還說救了一窩麻雀,拿給我看確實是兩隻凍得發抖的麻雀,不知爲什麼沒有飛到暖和的地方去。
玉兒說:“你看這隻麻雀的腿斷了,肯定是這只不願拋棄它的妻子,所以一起留下來相互取暖。”
我倒是奇怪她怎麼知道哪隻是公的,哪隻是母的。想來她也是女生心態,將弱的一方感性的歸結爲母的了。
玉兒其實很好,她的性格很開朗,人也標緻,整天跟、拉了我道十五阿哥長十五阿哥短的,好像情竇初開了。
我同她那般大的時候也正是遇上了阿星吧,明月夜我們倆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拉着手跑來跑去。不過那是我的心理年齡比她大,所以沒有她那麼簡單的愛,我當時還膽小的躲着阿星,到後來才知覺自己已經愛他入了生命。
好像又開始回憶過去了,玉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她受不住我這麼一句話不講。我看着窗子,想象着外面大雪紛飛,玉兒救起的鳥養在爐子邊,不時的扇動幾下翅膀。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進來,我以爲是玉兒,望着窗子沒有回頭道:“玉兒下雪了,好大的雪,你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雪人麼?”
“就是那年你在十三府上拉着丫頭們做的雪娃娃?”低沉的聲音傳來。
我轉過頭,四爺正脫下大裘,一雙深邃的眼睛不時的看着我。這麼些年,他雖然臉上多了些細碎的皺紋,但還是一樣的漠然,一樣的有一種讓人生畏的氣場。
“四爺吉祥,暮念不能給您請安了。”我道。
“我從京城過來可不是爲了要你請安的,好生養着,我是來帶你回去的。”四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愣了一下,輕輕的說:“是啊,要回去了,無法躲避了。”
我和他都沒說話,屋子裡一片安靜,那兩隻麻雀拍打着翅膀要飛起來,可是玉兒拿繩子繫住了它們的腳,在怎麼努力也是徒然,最後它們也就放棄了,回到鳥巢裡擠在一起。
“我走了,去給太后請安。”他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的手又放下道,“你既答應了婚事,定是心裡已經放棄了十四弟。十五弟也是個好歸宿,我也放棄了,我們都放棄了,讓自己不那麼揪心吧。”
他走出了房間,我聽見他的靴子踩在雪地裡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放棄了,我們都放棄了。是的,也許這纔是最好的結局,我們都不在堅持。
四爺再也沒來看我,他到了這裡好像一切事情都有他處理了,十五爺也沒有那麼忙了,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待在我這裡同我下棋。
很快便是除夕了,我可以自己下牀走動了,幫着秀絹忙一些過年的瑣事,她已經獨當一面,有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無是處了。腿腳不方便在旁邊幹些活也是添亂,只好自己在院子裡晃悠。
走到了廚房,竟看見武大叔和武大娘在裡面忙活着弄飯菜,我頓時想起了武靖,逃也是的走開。
“姑娘。”武大娘許是看到我了。
我轉過身道:“大娘,我隨處晃晃,您自己忙。”
她看着我的腳說:“外頭冷姑娘不要待在外面,雪地裡容易滑倒。”
我點頭,一直忍着的淚水流了下來,武大娘上前道:“好姑娘,你別哭呀。”
我檫着眼淚道:“大娘,對不起,都怪我,是我不好。”
“怎能怪姑娘,”武大娘也哭了,抽泣着道,“都是命,那是靖兒的命,都怪那些天殺的山賊。”
如果她能罵我打我都好呀,可是她卻不怪我。淳樸如斯,我更無顏面對他們。
“誰叫你出來的,玉兒呢?”歐陽熹洲拿了一把蒲扇氣勢洶洶的從竈房出來,“你的腳現在若是受了涼,留了寒氣,以後每年疼痛起來,別說我沒把你治好。”
這人一生白衣無染,也不知道在這裡做什麼,我提了嗓子道:“早好了,是玉兒放我出來的,你少唬人。”
“玉兒,這小丫頭又不知道去哪裡瘋了,”他皺了眉,讓我想起了三個字‘枉凝眉’,他這美目微含怒,不知比下了多少千古紅顏。
可能是覺得我看得奇怪,他指了我道:“你,趕緊的,給我回房間去。”
我不理他,心情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安慰了武大娘,又跟她說了幾句話才走。
我前腳跟才進門,玉兒就跟着後面來了,她端着藥嘟嘴道:“這個師兄脾氣越來越不行了。”
我看了藥,又想起歐陽熹洲拿着扇子從竈房出來,莫不是再給我熬藥,我問玉兒道:“玉兒,我喝的藥都是你師兄親自弄的。”
玉兒點了頭道:“是呀,你喝的、敷的藥都是師兄親自熬的,他說替皇家辦事,弄得不好了,會敗了他的名聲,所以他不能像以前一樣太過自信。”
這人真是,散漫就是散漫,什麼叫太過自信。我喝着藥,想歐陽熹洲也不是那麼討厭了,人都有一種活法,也許那是他的方式,那樣會更輕鬆嗎。
“師兄,十五阿哥,四王爺,暮念,你會選誰?”玉兒突然問道。
我差點沒被藥嗆到,這丫頭怎麼如此單純得傻。
“師兄有些兇,四王爺更兇,我聽說他前些日子把山西這邊的山賊都繳了巢穴,連太守都被他訓斥了,真真個像說書的人說的那樣。”玉兒自顧自的說,“還是十五阿哥好,脾氣好,人也風流倜儻。”
我搖着頭,這丫頭是中毒了。不過她若只是一時興起貪玩纔好,倘若她真的將心許給了十五爺,還不知道我們回京城的時候她要怎樣的傷心呢。
夜裡太后叫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飯,給每個人發了紅包。我將自己多年的積蓄給了武大娘,他們不要我只道是酬謝武靖的救命之恩,他們才收下,對武靖的愧疚可想會伴隨我一輩子,我只想做點事來贖罪,就好像我現在每天必須唸經一樣。
元宵節一過,回宮的路程四爺就跟太后商量好了,兩日的時間裝備好出行的東西,再出發。
大家都顧着我,不讓我幹活,我便自己上山去上香,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在到巖山寺上香了,受傷前的七年裡我每天都會上來的。
沒走多久就聽見了背後的腳步聲,又聞到了一股檀香,我就沒轉身。
若說這次受傷給我的後遺症是什麼,那便是聽覺變得異常靈敏了,我問過歐陽熹洲,他說是心裡總覺得不安全所以聽覺時時刻刻都是全髮狀態,聽覺就敏感了,還忠告我要知道放心,不然聽覺老了會變得很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嚇唬我,我已經二十五了,在古代的女人中可算是老的了吧。
“你走這樣陡的階梯,腳不會有事?”他問我。
我道:“早就已經沒事了,只是他們都大驚小怪。”
“是你,總拿自己的身子不當回事。”
階梯上還有些積雪,我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滑了一跤,幸好穿得厚,雙膝着地不是很痛。
“你什麼時候不逞強了纔好。”他過來扶我,又在我前面蹲在。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道:“上來,我揹你上去。”
我退了一步說:“雍親王,我可不敢,這要是傳出去,我又招來殺身之禍。”
忽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沉默了。他拉了我的手,將我背起:“別動了。”
我覺得臉在發燒,但是在山路上我還是不敢動,要是兩個人都摔下去了,我不僅得死,還要加個謀害親王的罪名。
“額娘知道十四弟給你寫信了,又知道是十五弟傳的信……”
“我知道了,德妃就像宜妃一樣,每個母親愛自己的兒子都是沒錯的。”我看着他黑色的靴子一步一個階梯,“四爺,簾月……你那麼愛她麼?”
我不知道自己這麼問是不是妥當,我只是想知道簾月那個女子到底愛的是不是九爺,她是不是爲了九爺纔不肯跟他走的?
“她的阿瑪曾有恩於我,我在江南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她一直想着別人心裡從未有過我。”
那麼簾月就是一直愛着九爺的,四爺只是爲了報恩才救了簾月。九爺一直都怪錯了人,四爺呢,他是爲了護着簾月才擔了九爺的怪罪麼?還是他其實也是爲了九爺好,就像他現在勸我跟了十五爺一樣,也是爲了阿星好的一個兩全的法子。
“我一直想不清楚,八弟以爲你是我和十三弟的探子,所以知道張明德,以爲是我們安排的張明德。可是你身居宮中怎麼知道張明德?又怎麼那麼斷定的要八弟不要輕舉妄動,還說皇阿瑪不會放棄二哥?我當時也沒有那麼大的把握。”
“我並未知道張明德,只是八爺向來謹慎但是那次萬歲爺廢太子後他表現得太過激進。十爺告訴我有一個叫張明德的人給八爺算命,我才知道了。”我儘量調節自己的語調和心跳,不讓他聽出來我是在撒謊,幸好他現在揹着我,看不到我的眼睛,“太子爺復立,我不敢肯定,只是我覺得阿哥們個個精明,朝中勢力也不可小覷,八爺有籠絡了不少官員,萬歲爺廢了太子,就不能平衡你們了。”
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分析的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平日都看些什麼書,怎麼腦袋裡想這些。”
我笑道:“三國,孫子兵法,我狐狸吧,你們都把我當小女子看。我要是個男子絕對中個狀元。”真是不能吹牛,會越吹越大。
“你信裡告訴我要我不要過於熱衷朝堂之事,先以孝敬贏得皇阿瑪的信任,是何意。”
“太子戾氣太重,終究會被廢,那時爲太子傷心的萬歲爺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孝順的兒子的關心,再說哪個阿瑪會希望自己的兒子爭鬥呢。這樣更能取得萬歲爺的信任。”他不說話我道,“其實這些四爺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不然怎麼會輕信我的隻言片語,就淡出了朝堂,做一個人前閒逸的雍親王呢。”
“到了。”他道,我擡頭將大裘的帽子拿下,我們已經到了巖山寺。
我去上香,四爺早已被小和尚領走去找主持了。唸了一會經,他們還沒有回來,我就自己一個人下去了,這樣也省得等下又要尷尬的要他背下去。
纔剛進莊園,玉兒就哭着跑來拉住我的手道:“暮念,你帶我走吧,不然我就看不見十五阿哥了。”
“你都好了我也不久留了,玉兒她鬧騰,你別聽她的。”歐陽熹洲白衣飄飄的走過來,還是那副痞樣。
我想玉兒還是早些斷了念頭比較好,而且她還在學醫,我拉着玉兒道:“玉兒,你到京城來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呀,現在好好學好醫術,到時候可以做一名太醫。”
有了雍親王的名頭,我們回去的路途上真是仗勢浩蕩,每夜都是住在官府備好了的休息的地方,沿途還有官兵護送,這樣的速度,我們到京城已是四月。
萬歲爺和妃嬪、阿哥們在神武門接太后,秀絹扶了太后出馬車,我一直與太后同車,也跟着他們下來了。
這麼多人的皇家慶典,可想我輕微的跛腳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但是我卻一眼看到了阿星,他站在被腿疾困擾的十三爺身邊皺着眉頭看着我的腳,我下意識的就看了一眼德妃,她也看着我,我只好低了頭。
宮裡依舊如往日那樣,紅色的宮牆,褐色的琉璃瓦,還有各色的猜不出心裡的人。
收拾好了一切,晚上坐在院子裡,才發現寧壽宮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只是坐在這裡的人卻已經不是從前的暮念。
華麗的紫荊城,一別七載,已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