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我便上山了,今日上午萬歲爺他們會啓程回京,我要到寺廟上香,太后道我可以不送行了。
今天出了太陽,山中雲霧也少了些,才走了一半我就出好些汗了。
本想停下來歇一下,卻看阿星,他還是在前天站的位子,還是一身薄的深藍緞子,還是背向着我,還是看着山下。
沒有了薄霧,我仔細的打量着他的背影,這是我最後一次可以這樣看着他的背影了吧。
他轉過身,沒有走掉,沒有冷漠,竟然同我一樣淚流滿面。這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也是最後一次,我還記得他無聲的動着嘴脣,好像在說什麼,可是我們哪裡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世事弄人,他已爲人夫,而我也將爲人婦。
後來我回憶起,好像就是這天之後我們就沒再說話了,直到他要上戰場。
我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腳上似有千斤重,因爲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取下系在脖子上的玉石給他。
“若不想留了就扔了它吧,我還能給誰呢?”他看着我手中的玉石許久,後留下一句話便下山了。
我還能給誰呢?他的話一直在耳邊迴旋。阿星,此生能成爲你的唯一,我也已經滿足了。
纔到了寺廟前,就見到了十五爺,他站在香爐邊對我微笑,好像是在等我。
我掩去了剛纔的情緒,上前行禮道:“十五爺,可有事吩咐我。”
“以前也沒見你把我當個阿哥,如今你到見外了,”十五爺道,“也沒什麼事,想着你會上山,就是想見你一面,今日要走了。”
如何不叫我見外,以前你是我仰頭敬佩的人,自然想接近,同你說話也隨意。現在卻被萬歲爺賜婚了,我還怎麼能沒有一絲雜念的跟你談笑風生,跟你下棋。
“好了,不給你尷尬了,等下次來看你的時候,你最好適應了。”十五爺道。
下次來看我,我哭笑不得,這人還是我認識的十五爺嗎?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又是那樣雲淡風輕了,我告訴自己,是我聽錯了。
“都走了,還看,眼珠子不怕掉出來。”十爺突然從旁邊冒出來。
“十爺,你這樣會下死人的。”我捂着胸口道。
“你怎麼說胡話,這個字也能亂說。”十爺一本正經的訓斥道,然後又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對了,我要支持十四弟,不與你說話了。”
“十爺就這麼冤枉奴才,昨夜的事難道能怪奴才。”我道,“十爺也是明白人,就這樣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昨夜的事的確是德妃娘娘安排得太突然了,阿星也沒辦法。”十爺道,“暮念,你可怨他。”
我看着山下到:“他和我一樣無奈,並沒有誰錯了,我爲什麼要怨他,只緣生在帝王家。”
十爺好像也有同感,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我笑道:“十爺要走了就這麼感懷麼?我可不管,十爺就是不想要我這個朋友,我也賴着了,十爺若不理我,我就去找書墨抱怨。”
“行行行,你強悍了不是,有話好說,”十爺搖着手道,“山下還有一大幫人等着,就此別過,在京城等你。”
等十爺的消失在彎曲的石階路上,我的笑容已僵硬在臉上,取下了假裝的面具,走進寺廟,跪在佛前唸經。
“這些日子沒跟你說上話,今日要走了,跟你說幾句。”
他們兄弟倒是默契,一個接一個的告別。我起身笑道:“暮念還沒跟十三爺道喜呢,恭喜十三爺得了個小阿哥。”
“你沒有過於傷心就好了,昨晚還擔心你受不住來着。”十三爺好像並不準備跟我打哈哈,直接進入主題,“你寫信要四哥不要在皇阿瑪面前太過熱衷朝堂之事,要表現得閒逸和孝順,又叫他如勾踐那樣蟄伏,寓意他定能完成大業。我雖然跟了四哥多年,可是也沒有如此大的把握,你怎麼會如此相信四哥?”
我並沒有說話,就像我不能跟德妃解釋,不能跟阿星解釋一樣,我也無法跟十三爺解釋我這麼相信四爺,只是因爲我相信了歷史就是歷史,無從改變。
“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是有四哥的,他心裡也有你。看了你的信我還高興了好幾天,想着你終於明白了四哥的心,可是現在皇阿瑪又賜婚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四哥說。”十三爺嘆了一口氣道,“四哥過得本就鬱悶,對朝廷官制和官員腐敗憤怒,幾次上書卻,沒人理他。德妃娘娘只疼十四弟。現在好不容易你能讓他高興了,又出這檔子事。”
“十三爺,每個人都是如此,只要活着便不順心。只有好好珍惜眼前了。暮念現在就惦記小姨。”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的每個動作好像在他們眼裡都能誤解爲對四爺有心,我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了。
“珍惜眼前,暮念,你說得甚好呀。”十三爺道,“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就別惦記了。時辰不早了,我該走了。”
我行禮,擡起頭時十三爺已經走遠,我又跪在蒲團上念剛剛沒念完的經。
寺廟的鐘聲敲響,沉重的鐘聲在山間迴響,辰時過了進入已時,他們起程了吧。
我念完經,跪在佛前:“佛祖慈悲,我已然放棄,只求他安好。”
我雙手合實捧着那塊玉石頭:“佛祖慈悲,我已然放棄,只求他安好。”
古鐘敲完三聲,鐘聲停止,我念了最後一遍:“佛祖慈悲,我已然放棄,只求他安好。”
如此,五臺山的生活恢復了平靜,讓我慶幸的是太后一直沒有說要回京的事,五年匆匆過去,我沒有爲自己和十五爺的婚事煩惱。
每天跟着太后吃齋唸佛,爲阿星唸經,求佛祖保佑他,或者月圓之夜放縱自己想他。享受着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自己卻又不是個懂得放心的人,這幾日是天天不安,總覺的這樣安逸的生活總有一天要被打破。
康熙五十四年十月初八,早晨我去叫太后起牀,叫了好幾聲卻沒人答應,我慌忙打開了牀帳,才發現太后發燒了,已經聽不到我講話。
“秀絹,秀絹,快點進來。”這幾日太后是有些不大精神,我叫了大夫,大夫只說有些受寒,開了藥,我按吩咐日日親自熬藥給太后喝了,怎麼還會這樣。
“姐姐,怎麼了?”秀絹急匆匆的跑進來。
“太后燒得厲害,你快去叫了莊園裡的大夫來,再叫武大哥快馬加鞭到鎮上請兩個有好的大夫來。”
可能是我這樣的架勢嚇着秀娟了,她呆在那裡一動不動。
“還不快去。”我道。
“哦哦,姐姐別急,我這就去。”秀絹這才跑了出去。
我將門口的簾子放下,端來熱水給太后擦汗,又擰了冷帕子敷在太后的額頭。
秀絹帶了莊園的胡大夫過來,給太后把了脈,又看了太后的神態,直搖頭。
“大夫,如何了?”我看着大夫搖頭,心裡就顫了一下。
“前幾日只是有些受了風寒,我開了藥吃了,本來應該好了的,怎麼今日如此嚴重了。”
“我都是按大夫的吩咐伺候太后的,大夫現在怎麼自己都不清楚了。”我急道,這個庸醫,還反過來問我。
“姐姐,莫不是昨晚太后起牀受了涼。”站在一旁的秀絹道。
“昨晚,太后什麼時候起的牀,我怎麼不知道?”
“昨晚是奴才守夜,太后半晚上起來了,說是做了噩夢,說不着要念經。我好說待說勸了好久,太后也不聽。”秀絹急道。
“你怎麼也不叫我,太后這幾日身子本就不好,你還由着她。”
“姐姐這幾日也不舒服,昨晚好不容易吃了藥早些睡了,我就沒想去打攪姐姐,”秀絹說着都快哭了,“我已經點了爐子,又給太后裹了狐袍,只是沒想到……”
武靖帶了兩個大夫進來,都是喘着氣,這麼短時間,可想武靖駕馬有多快。
我請兩位大夫一一給太后把了脈,都是搖頭,其中一位穿着白衣看起來很年輕的大夫道:“這樣的高燒,對年輕人沒什麼,但是太后年齡大了,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只能先按方子喝藥,細心照顧,太后能撐過來這兩日就好了。”
潛意識覺得這位年輕的大夫不太可靠,我看向他身邊的另一位正在畧鬍子的大夫,那大夫見我看他,竟向剛纔的那位白衣大夫做了個揖道:“歐陽大夫竟然師出鬼醫張道夫,那老夫也無話可說了。”
我不曾聽過什麼鬼醫,但竟然這位年長的大夫都贊同他,那現在只好先依他的方子治病了。
“竟然是歐陽公子,久仰久仰。”莊園的胡大夫也上前給那位歐陽大夫作揖,“今日能跟歐陽公子商討醫術,老夫真是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那就請兩位大夫暫且在莊園住下,待太后好了定會重謝。”我道,又吩咐秀絹叫人去準備兩間房。
“姑娘,不必了,”那位歐陽大夫寫了一張方子給我道,“按我這方子,早晚各服一貼,能不能好就看造化了。我在這裡也沒用,且我自己還有事。”
我行了禮道:“歐陽大夫,太后猶如暮唸的親祖母,如此病者暮念心如刀絞,還請大夫留下,若有個變故大夫也好觀察。”
“這裡有病人,別處也有病人,況且我方子已寫好,又何必在這裡浪費時間呢。”他將方子放在桌上,向門外走去。
“武大哥。”我叫到,武靖就堵在門口了。
“歐陽大夫,實在冒犯,但是太后還沒醒,我不能讓你就這麼走了。”
他盯着我看,又笑道:“你覺得能留得我住麼?”
“這莊園裡一共十三個護衛,歐陽大夫弱不禁風,我勸大夫仔細醫好太后的病,如此也不必傷經斷骨。”我道。
“哈哈,弱不禁風,姑娘好眼力,有意思。我就留下了。”那廝靠着門笑得燦爛,要不是太后還病着,我真想揍他。
“秀絹,帶了三位大夫下去。”
等他們走了,我才問武靖:“這位歐陽大夫是哪裡請來的?”
“我駕車出去,他剛巧從山上下來說要去鎮上,要我帶他一段路,我就答應了。”武靖道,“在鎮上找到了張大夫,我本想還去找一位大夫,他說他自己是神醫要我帶了他回去就是了,我只好帶了他來了。”
“恩,我知道了,武大哥你先下去歇着吧。”
這一天我一直在太后身邊換帕子,秀絹煮了藥好不容易餵了一碗給太后喝了,竟有半碗是灑了的。
到了深夜,我提筆寫信稟報太后的病情,有些事情不想面對、不敢面對,但終歸是要面對的,逃避永遠是最自欺欺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