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快來了,我等了幾個月,一有空就坐在院子裡望着寧壽宮的宮門,但是阿星卻一直沒出現,他的傷好了嗎?會不會感染?他劇烈的運動傷口會不會不能好?
我等來了雪花卻沒等到他,聽別人聊閒話才知道他去了八旗的不知道那一個旗訓練。西藏那邊的準葛爾部禍亂,康熙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英勇的少年,他已不能帶兵出征,皇子中如今最受寵的當屬阿星,如果要派皇子出征從軍事才能到體格年齡,阿星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知道歷史,阿星會成爲撫遠大將軍帶兵出征,可是我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不知道他出徵前還有沒有時間回宮,有沒有時間來見我?
他那一刀插在了他胸口,更插在了我心上,才發現自己竟然又懦弱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而我只會在各種理由的困擾下遠離他。
康熙五十五年在大雪和憂患中過去了,宮裡沒有喜慶,萬歲爺日日待在乾清宮處理軍事。
開春太后便不適,太醫都是開一些不痛不癢的方子,應該就如歐陽熹洲所說的,太后已經老了,我突然間莫名的害怕了,如果太后走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將自己的鋪蓋搬到了太后房間的外間,不捨晝夜的服侍她,彷彿只有看到她,或者聽到她睡覺是沉重的呼吸聲我纔會心安。
太后一直不讓我們上報萬歲爺,說不能讓萬歲爺爲了她分心,但是皇宮哪會有秘而不宣的事,何況是太后病了。
萬歲爺來的時候下着小雨,他應該是走得很匆忙,靴子、袍子都溼了大半,他身後跟來的小太監大半都是沒撐傘的,全身都溼了,也不敢出聲,站在院子裡淋雨。
萬歲爺拉着太后的手細聲跟她說話,太后還裝作沒事,躺在牀上卻笑着讓皇上不必擔心:“人都要老的,我活到這時候,坐過了天下女子最高的位子,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寵愛,雖無所處卻有皇上孝敬,還能看到兒孫滿堂,還有什麼不捨的呢?皇上如今日理萬機,就不要爲我操心了。”
屋裡跪了一地的奴才,聽到太后勉強着自己安慰萬歲爺皆是酸了鼻子,但是現在哭出來是不合規矩的,我們只好忍着。
萬歲爺還沒待多久,外面的公公來稟告說有來了摺子,這時候還來稟報,想來是戰事了。
太后讓萬歲爺跪安:“皇上安心處理國家的事要緊,我這裡還有他們顧着,暮念不分日夜的照顧我了,我還會有什麼事?”
萬歲爺道:“太后也要安心養病,朕明日再來看你。”
太后點了頭,萬歲爺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又道:“多羅杜楞郡王上書,說一直不能忘記清雨,爲了表示翁牛特部的忠心,希望能娶當年跟清雨跳舞的宮女爲王妃。”
我愣了,那個眼神冷若冰霜的多羅杜楞郡王,我都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他爲何要娶我爲妻,而且現在正是準葛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禍亂,正要各部落的支持。
太后道:“皇上先回去處理摺子的事情吧,這件事過幾日再回了他。”
是夜我正喂太后喝藥,太后道:“暮念,你不願意去?”
當年清雨都沒有一句話,我又怎能有任何話可以說,十五爺的事是因爲我的腳出了問題,這次呢?多羅杜楞郡王點了名,而且還是在這個時候。
“你這孩子,死心眼,你等了十四那麼些年,還要怎麼等下去?”太后嘆氣道,我詫異的看着太后,雖然以前想過她猜纔到些什麼,卻不知她這樣心知肚明。
“太后,暮念……”
“德妃出身低微,卻有今日的地位,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我在這宮裡待了這麼久還能被她瞞了。”太后道,“我雖不知德妃用了什麼方法讓你們倆分開,但是你這丫頭如此苦心的等了這麼些年,我是看在眼裡的,可是暮念這宮裡的事我早已經管不了了,也不能幫你。”
“暮念知道太后仁慈,暮念也不無所求了。”我不能爲難太后了,在她的蔭庇下我已經待了那麼多年,如今她病了,我怎麼還能難爲她。
“當年我想你要是能嫁給十五,或許也能忘記十四,只是不知道又出了那一回事,你的腳大半也歸責與我,若不是留在我身邊,你只怕早已經給十五生了小阿哥了。”太后拉了我的手道。
“不是的,太后這一切都是暮念堅持的,留在您身邊也是暮唸的意思。”
“你這丫頭,若能像我當年那樣軟弱些,該放棄的放了手,就不會這樣苦難了。”太后拍着我的手,又笑了道,“不過,我就是喜歡你的這股勁,我當年做不到的,你倒是做到了。”
當年太后也是不願意入宮的吧,那遼闊的草原應該還有她的意中人,只是她是科爾沁的格格,嬌養長大,她的姑姑做錯了事,爲了維護科爾沁的利益,她不得不接受同順治的政治婚姻。
太后好像回到了過去,哼着我聽不懂的蒙語歌謠,那旋律好像是在唱給心愛的人聽。
“暮念,我就只能幫你最後一次了,你記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這世間沒有兩全的事,若不能堅持了,你就不要等了吧。”哼完了曲子,太后睜開眼道,“我乏了,你下去吧。”
我點了頭,伺候太后躺下拍緊了被子,退下了。
太后說會幫我,但是我並不認爲萬歲爺會答應,畢竟這個時候他不會爲了一個不知名的宮女,跟翁牛特部不和。但萬歲爺卻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解釋爲萬歲爺想暫且讓太后心情好些,這樣對太后的病情有幫助。
可是太后的病情一直在惡化,到了十月已經是不能進藥,我和秀絹日夜服侍左右,太后卻不再認識我們,醒來的時候也只是睜着眼,不說一句話。
又過了兩個月,這日,我正坐在牀邊用溫水給太后擦臉,太后醒了來,看了我道:“暮念……你還記得我櫃子裡那個石頭盒子裡那個木雕麼?”
我聽到太后突然講話,竟想起了他人說的迴光返照,太后這是快要去了吧,我的眼淚一顆顆落下,我邊擦眼淚邊點頭道:“奴才記得,是個穿旗裝姑娘的木雕。”
“恩,”太后的聲音虛弱如飄在空中,“你將它拿來……”
我跑到太后的衣櫃邊,翻出了那個草扎石頭編的盒子,拿給太后。
太后打開盒子,拿出了那個木雕撫摸了幾下道:“暮念,你去點一盆火來。”
我點來了火,太后用盡力氣支起身子,將那個木雕人進了火盆。
我道:“太后,這是爲何?”
“它是不能隨葬的了,我先將它燒給自己吧,到了地下還能看得見它,留個念想,也許他還記的這個木雕。”說完太后就躺下了,我看着那個木雕被火吞噬,女孩的笑臉消失了。
這個木雕女子是年輕的太后吧,那時候她就是這樣美麗,只是這個皇宮奪去了她最美的微笑。
深夜,太后去了,秀絹稟告了早已等在門口的太監,萬歲爺和各宮妃子、還在宮裡的阿哥格格都來了,凌晨時住在宮外的阿哥們也到了,寧壽宮哭聲一片。我卻沒看到阿星和十爺。
萬歲爺從寧壽宮回去就病了,太后喪葬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四爺和五爺、八爺處理。
我同秀絹幫太后更衣,整理她生前的一些用品,忙忙碌碌的給來寧壽宮的人端茶倒水。
好像過了十天,阿星和十爺才跪在太后的靈柩前,都是痛哭流涕。我跪在哭孝的奴才裡,看到他們倆滿臉的鬍渣,想是從哪裡趕過來的。
阿星轉過頭來找我時我正看着他,他看着我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是德妃來了,我只好低了頭。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上大行皇后諡號爲孝惠仁憲端懿純德順天翊聖章皇后。裁起居注官。四月葬孝惠章皇后於孝東陵。
德妃安排我們這些伺候過太后的奴才去給太后守陵,我正在收拾東西,想來這個皇宮是不會再回來了,也罷了離開也好,只是阿星,那天見了他後,他又去了乾清宮,萬歲爺病者,軍事交給了幾個皇子處理,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院子裡幾個宮女皆是哭哭啼啼,守陵本就條件不好,在那裡還如何能尋個好出路。秀絹進了房間道:“姐姐快出來,樑諳達過來了。”
樑諳達是萬歲爺身邊的太監總管,在宮裡奴才都怕他,連主子們也都要敬他三分。
“暮念姑娘。”我出了屋子,樑諳達叫道。
我行了禮道:“諳達有何吩咐。”
“並不是什麼吩咐,你照顧先太后盡心。萬歲爺應了先太后要顧你周全,如今萬歲爺想將寧壽宮改成祭祀的宮殿,你就留在這裡唸經、掃塵吧,升五品尚義。”樑諳達道,旁邊的宮女們都細聲說着什麼。
我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是秀絹是我唯一的姐妹了,以後的那麼長的時間,如果我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去:“謝萬歲爺恩典。樑諳達,暮念可否留下秀絹。”
“這麼大的宮殿你一個人也是顧不來,”樑諳達指了秀絹和蓉華道,“這樣,你們倆留下幫着暮唸吧。”
秀絹和蓉華忙謝了樑諳達。
等樑諳達走了,秀絹跑過來拉着我的手道:“姐姐還真是膽子大了,怎麼就爲了我在樑諳達面前胡說話了,往日守着的規矩去了哪裡?要是出了事,秀絹可……”
“好了,”我笑了她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蓉華也過來道:“謝謝姐姐。”
“都是姐妹說什麼謝,留在這裡也未必是件好事,偌大的宮殿我們三個人打掃,這裡以後也不會有那麼多人來了。”
我看着熟悉的宮殿,想起當初我第一次進來,清雨還坐在那裡看書,當時我們都還是稚嫩的少女,如今她走了,書墨走了,太后走了,當初的人都已經不再了,留下我一個人,跛着腳在偌大的宮殿裡孤獨的行走,一個人回憶。
夜晚,我剛唸完經,秀絹和蓉華今天都忙了一天,早已睡下了。我想着今天是月圓之夜,出去賞月吧。剛開門,就看見阿星站在院子裡,明月在他身後灑下一地清幽的月光。
我看着他,是多久了,多久沒有如此安靜的看着他了。他瘦了,臉上棱角分明連膚色都黑了些。我們之間只有幾步之遙,我卻覺得他離我還是那麼遙遠。
“四十九年,我經不住思念去了五臺山,看到你在燈市上拿着那盞蓮花燈發呆,我已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能將你從心裡抹去,連一根髮絲都不能抹去。”他道,四周俱靜只有他低沉的嗓音在述說着他的那些無奈和思念。
“我本想立即拉了你浪跡天涯,可是額娘派的人弄暈了我,我醒來的時候被綁着,額娘給了我口信,說如果在同你有什麼糾葛,她就會要了你的命。我不能,不能將你至於危險之中,所以我不理你。”
輕微的涼風吹過,他繼續說:“那日在五臺山遇見,我多想跟你說話,就想告訴你我又多想你,可是我不能,額孃的眼線就在周圍,我只好離去。每日站在那裡看着山下的莊園,好像只要我看的仔細,你的身影就會出現在模糊不清的莊園裡。”
“那日皇阿瑪賜婚,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你,我說過你若找到能給你幸福的人我會祝願你,十五弟是個好人,能保護你,我安慰自己,可是卻騙不了自己,不能讓自己把你忘了。直到十五弟來找我,問我爲什麼要放棄你,我才告訴了他,他要我寫封信給你,我寫了一個晚上卻不知道寫什麼才合適。”
他慢慢的走過來道:“我只能問,朝思暮念,明月可知?”
我已淚如雨下,那些顧慮已不能再阻礙我,只因我們倆都已經受着如此深切的煎熬,如果我們在一起一定要受到懲罰,那麼我們一起等着,一起等着苦難總好過於獨自承受思念。我上前將手放在他的胸口道:“還痛麼?傷口在哪裡?”
他握住我的手道:“早已結痂好了,可是看着你的腳,我情願受千刀萬剮來換你完好的腳。”
“它也早已結痂好了。”我看着他道,“想來我們兩個攤平了。”
“阿月,皇阿瑪要我去西藏平亂。”他捋着我的髮絲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像以前承諾過的那樣生活在一起。”
我從脖子上取下他給我的玉石頭道:“阿星,我曾許諾過,我會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你拿着這塊玉石,我看着明月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