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兩年過去了。
江傾在上海一家洋人創辦的醫院當護士,因爲主治醫生大部分是外國人,所以只招會英文的護士。
爲了方便醫生稱呼,每個護士還都得給自己取個洋名。
有時會有一些難治的傷兵被轉移到這家醫院,江傾偶爾也能打聽到他的一些近況。
前兩天天氣好,江傾便把書房中的書都搬到外面曬了曬,不知從哪一本書裡掉出了一張字條。
記憶深刻而恍惚,離別彷彿就在昨日,字條卻已經泛黃,。
也許連江傾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經意間,他已經取代了父親成爲了她最想念的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江傾經過外科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鈞儒哥哥。”
“阿傾,好久不見。”
“鈞儒哥哥,你怎麼會在這兒?”
“凱瑟琳,你們認識?”約瑟先生詫異道。
“是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們也認識?”
“約瑟先生是我在英國的老師,我今天是專程來看他的。”
怕顧延明找到他,沈斯年改了名字,現在叫沈忘。
江傾把顧延明調換嬰兒的事以及他和顧維鈞的關係通通告訴了沈忘。
沈忘的反應比傾想象中冷靜得多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發燒那次,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戴的玉佩。”
“這塊?”江傾驚詫不已,把玉佩從脖子上解了下來,遞給沈忘。
“對,就是這塊。”沈忘接過,又拿出了另一塊外形一模一樣的玉佩比對着,然後將兩塊合到了一起,“原來兩塊合在一起,是一個八卦的圖案。他的這塊上寫着經世,我的這塊上寫着濟民,這是沈家的傳家寶,玉的質地非常特殊,我當時一眼就認了出來。”
“所以你纔跟我詢問了他的生辰八字?”
“嗯,我發現他和嫣兒是同一天出生的,我從小就聽說母親早產的蹊蹺,再聯繫到我爹爲顧延明私販大煙的事,我猜了個大概。也是因爲知道嫣兒是顧延明的女兒,我才放心離開。”
“原來如此,那鈞儒哥哥你以後怎麼打算?”
“我?可能會開個醫館吧。除了行醫,我也不知道我能幹什麼了。”
“你還可以當間諜,你連我都騙過去了,還有誰能識破你?”江傾調侃他。
兩個人都笑了。
沈忘開了一個思念醫館,生意很好,江傾偶爾也會去那兒幫幫忙。
“凱瑟琳你聽說了嗎,有個人來我們醫院看眼睛,連約翰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先留院觀察。”一個金髮碧眼的護士用英文說道。
“誰啊?”江傾問道。
“好像姓顧,曾經當過兵,長得還挺好看的,可惜了,眼睛瞎了。”
江傾手裡的器皿摔在地上。
“凱瑟琳,約瑟醫生叫你過去。”
江傾去了外科,進門的時候撞上了沈嫣和葛雲散。
三人都愣住了。
“阿傾?”沈嫣最先反應過來,“阿傾真的是你?”沈嫣欣喜萬分地衝過來抱住了江傾,江傾也驚喜地抱住了她。
“嫣兒,雲散哥哥,你們怎麼在這兒?你們...莫非...”江傾眼睛一亮。
沈嫣同葛雲散對視一眼,害羞地對江傾點了點頭。
“這是好事啊,恭喜你們!”最好的朋友能有這麼可靠的歸宿,江傾開心極了,她本就覺得這兩人極爲相配。
“你們認識,這樣正好,凱瑟琳,以後就由你來照看那位特殊的病人,你比較細心,交給你我也會比較放心。”約翰醫生用生澀的中文對江傾說道。
“特殊的病人?難道是......”江傾慌張望向沈嫣,沈嫣點了點頭。
沈嫣領着她去了顧維鈞的病房。
沈嫣推開病房門示意她進去,江傾卻站在門口沒有動,她害怕了。
“反正他現在也看不見了。”江傾給自己壯了壯膽子,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走了進去。
他坐在牀邊,正對着窗戶,背對着她。
江傾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三少,我給你買了小餛飩,你嚐嚐。”沈嫣說道。
“謝謝。”顧維鈞根據聲音的大致方位道了謝。
“你帶了朋友過來嗎?我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奧,是這幾天要來照顧你的護士,凱瑟琳。”
“麻煩你了,凱瑟琳護士。”顧維鈞以爲是個洋護士,用了英文。
“沒關係。”江傾也用英文答道。
顧維鈞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不再說話,眼睛卻亮了起來。
“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您有事可以按鈴。”江傾心慌道,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凱瑟琳護士,”顧維鈞叫住了她,“我想去醫院庭院逛逛,你可以陪我嗎?”
“當然,可以。”江傾遲疑道。
顧維鈞起身,沈嫣順手扶了他一下,顧維鈞轉頭對沈嫣說道:“這一個月麻煩沈小姐了,你回去休息吧,有護士在就可以了。”說着便向江傾的方向伸手。
江傾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扶了顧維鈞的手臂,兩人去了庭院,坐在長椅上曬太陽聊天。
“凱瑟琳,你是不是中國人?”
江傾猶豫片刻道:“是。”
“那你以後能不能和我說中文。”
“好。”江傾惜字如金。
默默無語,江傾有些不自在,想起身走動走動,顧維鈞卻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角,似乎是怕她跑了。
這動作莫名透着點兒傻氣。
江傾只得坐下,兩人在庭院靜坐了一會兒,然後江傾把顧維鈞送回病房。
“你明天還來嗎?”
“當然,我現在是你的看護。”
“好,我等你,你可不能騙我。”
江傾無語,又不是小孩,“我不會騙你。”說完便徑直離開了。
“那可不好說。”顧維鈞嘟囔了一句。
江傾從病房出來,看到沈嫣在病房門口等她。
江傾帶沈嫣去了她最喜歡的一家咖啡館。
“這家的咖啡很好喝,你嚐嚐。”
沈嫣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道,“嗯,很好喝。”
“嫣兒,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雲散哥哥對我很好,阿傾你呢?過得好嗎?”
“我也很好。”
兩人太久沒見了,竟也顯得有些生疏。
沉默了一陣,又突然默契地一起笑了,兩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
“阿傾,從小到大我一直很羨慕你,你漂亮,聰明,學什麼都很快,我什麼都比不上你。”
“就連父親,哥哥,喜歡你遠甚於我。”
“我每次做一件蠢事時都會想,如果是你,你不會犯這樣的錯,你讓我自慚形穢。”
“所以我努力想要追上你,你學什麼我就學什麼,你去考大學我也去,我就像是你的影子,永遠只能跟在你身後,被你的光芒籠罩。”
“還有三少,明明是我先喜歡他的,可我還是輸給了你。”
“可是我卻沒辦法討厭你,因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捨不得不理你。”
“嫣兒,我不喜歡你貶低自己。你樂觀開朗,積極上進,坦率真誠,你不知道包括我在內有多少人喜歡你。你就像個小太陽,自身就會發光發熱,爲身邊人帶來光明和溫暖,又怎會被別人的光芒籠罩。你根本不需要去羨慕別人,你身上有很多很多的魅力點,你自己不知道。”
“你獨自求學那一年,我天天聽沈伯伯唸叨你,還有鈞儒哥哥,看到你喜歡吃的東西就會偷偷買下來給你留着,你怎麼會覺得沈伯伯和鈞儒哥哥喜歡我勝過你?”
“鈞儒哥哥在人民路開了一家醫館,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他很想你。”
“我已經不是他妹妹,”沈嫣的表情黯淡了下來,“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
“鈞儒哥哥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在他心裡,你就是他無可替代的妹妹。”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覺得他認出你了。”
江傾被咖啡嗆了一口,“你說什麼?”
“因爲我的聲音嗎?聲音相似的人那麼多,他怎麼就能確定是我?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多心了。”江傾連連否認。
“那你到底是希望他認出你呢?還是不希望他認出你?”
江傾不語。
沈嫣坐到江傾身邊握住她的手說道:“阿傾,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糾結了。重新開始的機會就在你眼前,勇敢一點,抓住它,不要再讓幸福從你的指縫中溜走了。”
江傾不放心顧維鈞,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去醫院看他。
江傾站在門外從門上的窗戶偷瞄了一眼,他睡着了。
江傾放下心來,正要離開,突然聽見裡面的人在哭喊:“不——不——”
江傾顧不得細想立馬衝了進去。
顧維鈞在做惡夢,江傾安撫他時牽住了他的手,顧維鈞察覺了什麼,一下子從牀上翻了起來,將江傾壓在身下掐住了她的脖子。
明明看不見,反應卻異常敏捷。
“我,是,是我。”江傾被脖子上這雙手掐得喘不過氣。
顧維鈞認出了她的聲音,立刻鬆了手,神智逐漸清醒過來,慌張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江傾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只是做了噩夢,已經沒事了,沒事了。”
“對不起,你沒事吧?”顧維鈞總算冷靜了下來。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他剛剛分明用上了殺人的力道。
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戰事中,殺人的時候只要有一絲猶豫,死得就會是他。
“你經常做噩夢嗎?”
“不是。”顧維鈞頓了一下,“不是噩夢。你知道嗎,我只有在睡着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們。他們來我的夢裡,不是噩夢。”
“我把他們帶出去,卻一個也沒有帶回來,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死了他們。”顧維鈞流下了眼淚。
顧維鈞在事後回過那個被轟炸過的營地,卻幾乎找不到完整的屍體,全是支離破碎的已經在腐爛發臭的肢體和屍塊,饒是顧維鈞,也是邊找邊吐。
顧維鈞把能找到的殘肢都找齊了,就地掩埋,用木頭立了個簡易的烈士墓碑,至少得讓他們入土爲安。
“不,你沒有害死他們,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江傾抱住了顧維鈞,輕拍他的後背。
顧維鈞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在她的印象裡,顧維鈞一直都是堅不可摧的樣子,可他現在卻脆弱得像個孩子。
那張悲痛欲絕淚流滿面的臉讓她的心像被針扎一般難受,她現在才知道這幾年他竟過得如此艱難。
江傾還是把思念醫館的地址給了沈嫣,沈嫣糾結了一陣,最終還是去了。
心裡想着遠遠看一眼就好,腳卻不聽使喚,走了進去。
沈忘在給人看診,背對着她,眼前的背影瞬間就和記憶中的身影重合了。
沈忘轉過頭來拿東西,手上的動作一滯,手停在了半空,“嫣兒”。
“哥哥——”沈嫣撲到沈忘懷裡。
兄妹倆抱頭痛哭。
沈忘把沈嫣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眼睛紅了,“瘦了,嫣兒,你瘦得哥哥都快認不出了。”
“來上海怎麼不提前和哥哥說一聲,哥哥好去火車站接你。你的行李呢?怎麼不一起拿來。”
“我把行李放賓館了,我不知道你——”沈嫣哭得說不出話來。
“不和哥哥一起住去住賓館像什麼樣子,而且賓館還不安全,哥哥陪你去把行李拿回來。”
“嗯。還有云散哥哥的行李,你也一起拿回來吧。”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