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含着淚道:“公主出閣前幾日, 娘娘叫奴才去辦些香料,九分交給公主作陪嫁,一分自己留下來。起初奴才不明白娘娘的用心, 後來娘娘才告訴奴才, 她是要以防不測。娘娘說, 萬一她撐不到公主出嫁, 讓奴才不許報喪, 若是屍身有臭味,便用這些香料遮蓋起來,務必不耽誤了公主的大事。公主出閣前一日晚上, 娘娘不好,臨行前千萬叮囑奴才不能泄露此事, 所以前天公主來蕙香館行禮時, 奴才才攔着公主不讓您進去。奴才欺騙了公主, 請公主責罰。”
玲瓏泣不成聲跪在地上,子蘺親自扶她起來, 說道:“是我不孝,怎麼能怪姑姑。”玲瓏道:“能看着公主出宮是娘娘生前最大的心事,娘娘這十幾年受的罪奴才都是親眼所見。奴才瞭解主子,主子並不貪戀這裡的生活,只是還盼着與您相見。現在她見着您了, 也看到您有了好歸宿, 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 主子她, 走得也乾淨了。”兩人又抱着哭了一會。
想想婉妃的一生, 充滿悲情,末了還揹着罪名, 子蘺更加爲母親痛心。眼看天色已晚,到了該出宮的時候,子蘺再別生母,不免又哭了一陣。臨走時,問玲瓏道:“母親將葬於何處?”玲瓏道:“陪葬孝誠仁皇后地宮。”子蘺又拉着玲瓏的手道:“姑姑,你伺候母親半輩子,現在母親沒了,姑姑隨我去住吧。”玲瓏感激涕零,答道:“多謝公主恩典。主子這邊還有許多事沒辦完,奴才侍奉要有始有終,待奴才將婉主的事辦完了,再到公主府服侍公主。”
子蘺道:“莫再說服侍的話,蒙你這麼多年對我母親不離不棄地照顧,現在母親不在,該是我奉養你的時候了。請姑姑辦完母親的事便過來一起住吧。”玲瓏答應着,含淚將子蘺送上了轎子。
七天後,回九之期到。公主額附要回宮謝恩,額附在慈寧門外、乾清門外及內右門外行禮,公主入宮行禮謝恩。子蘺先往皇太后處謝恩,再往乾清宮康熙帝處謝恩。見了康熙帝,行過禮。康熙帝見她比出閣時瘦了不少,問道:“你見了婉妃吧。”子蘺答:“是。”康熙帝嗯了一聲,又道:“死者已矣,你額莫應該不願見你神形消瘦的樣子。”
子蘺叩頭道:“臣叩謝皇父聖恩。”康熙帝這是頭一回聽見她稱自己爲“皇父”,心中頗感欣慰,又問道:“公主府一切可還周到?”子蘺答:“都好。”康熙帝點點頭,又隨意問了兩句閒話,子蘺便跪安從乾清宮出來。
她此次進宮除了謝恩,還爲了來接玲瓏出宮。子蘺來到蕙香館,彷彿聽見裡面傳來一陣琴聲。她頭兩次到蕙香館來,都能聽見婉妃淒厲的叫聲,館內宮女忙得不可開交。現在人去樓空,竟一點人聲也沒有。子蘺循階梯而上,卻見蕙香館大門緊閉,已經上了鎖。她心下一驚,便到旁邊的宮殿去問。
那宮女答:“婉主出殯後蕙香館就封了。”子蘺問:“館裡的其他人呢?玲瓏姑姑去哪了?”宮女答:“玲瓏姑姑在婉主出殯那天吞藥死了,跟婉主一起去了。其他人又派到別處當差去了。”子蘺大驚,千萬沒想到玲瓏如此烈性,竟隨母親去了。
出宮的一路上,子蘺心想,“母親說得對,評斷一個人的好壞實在不易。她曾做過錯事,但不能因此就判定她不好。如果母親不曾真心真意待過玲瓏,玲瓏斷不會隨母親而去。母親的後半生,都拿來還那件錯事的債了。這也夠了,望她下輩子能過得快活自在。”
雖然婉妃是她生母,但母女兩人到底只相處了兩個月,又兼有沉璧時常拿話安慰,虞子蘺漸漸也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漸漸恢復起神色來。
正月裡,虞子蘺想到往年同父母一起過節的情景,心生想念,便打算出了正月去看看他們。
正月十五,公主額附一同過元宵節。沉璧忽說起春闈的事情,沉璧道:“每三年會試都要從翰林院選派二十人作爲同考官,禮部擬定的名單皇上已經批了下來,我到時也要過去。”經他這麼一說,子蘺猛想起一人來,對沉璧道:“我有位表兄,今年也要參加春闈。不知道他準備得怎麼樣了,還有沒有用度。”
沉璧道:“如果他有難處,我們可幫他一幫。”子蘺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他自小命運多舛,我小時也有對不起他的事,現在幫他一幫,讓他好好下場。”沉璧點點頭道:“既這樣,你把他住址告訴我,我明天就過去。”子蘺想了想,搖搖頭:“二爺是同考官,他是考生,你們現在見面讓人見了有些不妥,還是我去一趟吧。順路再去看看爹孃。”沉璧明白她的心思,只微微笑了笑便去幫她準備。
沉璧走後,保姆寧氏上前道:“奴才有些話想對公主說。”子蘺道:“請說吧。”這位寧保姆是內務府派來替公主管家的管家婆,寧氏道:“公主是金枝玉葉,身系皇家威嚴,皇家規矩,公主可對額附直稱其名,且額附父母見公主如見聖上,要行君臣之禮。今公主呼額附爲‘二爺’,又不讓舅姑行君臣之禮,奴才恐怕有降公主身份,有損皇室威嚴。”子蘺輕笑道:“這事我自有分寸,不勞阿姆操心。”
寧氏還欲再說,子蘺道:“明日我有事要到白雲觀去,阿姆不必陪同,在家管家就好。”說罷便回了房,那寧氏一點不高興。她是宮裡的老人,早聽說給公主管家是件肥差事,因爲公主們大多柔弱怕欺,從中可以謀取許多好處。又有位曾經給公主管過家的保姆教給她好些手段,都是怎麼要好處的。她雖見這位十公主有些硬氣,但心想她畢竟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娘子,寧氏想自己五十歲的老太婆還對付不了她一個涉世未深的牛犢麼?
次日,正月十六,虞子蘺只作一般人家姑娘出行,省去那些鳴鑼喝道的儀衛,帶着兩個丫頭和兩個府上護衛便出門去了。她先去了山東會館,讓兩個護衛在館外等候,自己帶着丫頭進去。
杜振聲正在院裡讀書,虞子蘺讓丫頭站在原地不動,自己向杜振聲走去。“表哥。”她先叫道。杜振聲纔回過神來,欲向她行國禮,子蘺忙道:“我叫你表哥,你給我行甚麼禮呢。”杜振聲便只做了個揖,子蘺還以萬福禮。他們看來並不生疏,杜振聲也不拘謹。子蘺將那準備好的裝裹交給他道:“春闈臨近,這是表妹一點心意,請表哥千萬收下。”
杜振聲微笑道:“表妹心意,振聲心領了。只是兄到京多日,蒙表妹多次照顧,恩情還未償還,這些斷不能收下。”子蘺亦笑:“表哥放心,這裡只是些筆墨紙硯,而且借據也已寫好,就在裡面。現在到殿試結束,還有近三個月,這三個月裡,只望表哥不要被外事所擾。將來表哥高中,這些用度再還不遲。我將表哥當兄長看待,若是連我借的這些東西表哥也不肯受,那就說明表哥把我當外人看。”說着將包裹交到杜振聲手上。
杜振聲打開一看,裡面既有文房四寶也有好些銀子,足夠支撐他多好幾個月。他拿出那張借據來,在上面按了手印,交給虞子蘺。子蘺接過借據,說道:“借據上寫着你欠我一百兩,這裡只不過五兩銀子,你怎麼也按了手印?就不怕我向你放利來了?”
振聲笑道:“只這一方端硯都值得一百兩,更不算這些湖筆宣紙了。”子蘺道:“錢是錢物是物,我寫着借給你一百兩就是借一百兩,沒有吃你的道理。好吧,這借據我收下了,限期是三年,表哥記得了。”說罷便轉身出了會館,杜振聲見她結了婚還是沒怎麼收斂,不禁笑了起來,準備將她拿來的這些東西放好。
“徐爺!您稍等!”後邊趕來一個男子,腰間陪着把刀,手裡捧着個盒子,杜振聲停下來轉身過去。那男人將盒子奉上,說道:“家主人說借據上寫着一百兩便是借一百兩,不貪您的便宜,讓小人把這些再拿過來,請徐爺收下。”說完放下盒子躬身一禮便走了。杜振聲才知虞子蘺剛纔那話的意思,只得將那銀兩收下,待二月初的時候趕場子。
從山東會館出來,子蘺便往虞府過去。虞銓已在本衙門內升遷,王掞告老,他做了刑部尚書。當時還在休假期內,虞府閤家都在,且正好趕上妙語帶着孩子歸寧。一家子都在廳上說話,正爲少了子蘺感到遺憾時,門上家奴忽來報:“公主,公主到了。”
衆人驚喜,連忙出去迎接。子蘺已經進來,衆人見了,便欲行國禮,子蘺搶上前去握住杜氏的手。杜氏就欲行禮,子蘺忙道:“我回來探親,又不是巡視,都快別折煞我了!”衆人見她說話還是活潑,舉止也沒甚麼變化,外面也不見儀衛隨行,便都不答拘謹起來。自妙語出嫁到今日,一家人還是頭回聚得這麼齊,虞銓即吩咐家奴殺雞宰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