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終於坐上了唐鏡趕來的馬車,在山道上一路顛簸飛馳,像是要乘風駛向地平線的另一端。
負責趕車的自然是老三,雲嵐坐在靠窗的位置眺望外面不斷掠過的景物,而唐鏡和百里長歌坐在一起,彼此尷尬地互相打量着。
“在下百里長歌,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唐鏡,不過聽說你是楚國皇子啊?估計也不認識爺。”
“抱歉,是在下孤陋寡聞了。”
唐鏡模棱兩可點了兩下頭,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過去向雲嵐抱怨:“怎麼着啊小云子,是你說讓爺帶着闖江湖,爺這才忙不迭趕來接你,現在爲什麼又多了個男人?你覺得爺不夠合心意是麼?”
雲嵐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順帶着橫他一眼:“闖蕩江湖是必然的,無非就是帶個朋友一起闖啊,你大驚小怪什麼!”
“爺只想知道你爲什麼連鄰國的皇子都能勾搭到!”
“要你管!”
百里長歌在旁溫聲解釋:“其實我與雲嵐算是舊識。”
雲嵐聞言附和着點頭:“對啊,說起來我和百里認識的可比你還要早呢。”
“……”唐鏡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那你就應該和他去闖江湖,硬要扯上爺做什麼?爺是便宜貨嗎?”
“你又在這無理取鬧也不怕人家笑話。”雲嵐無奈起身,作勢要從窗口跳出去,“那我可就告辭了啊,不跟你一起走了。”
唐鏡眼疾手快,瞬間箍住她的腰把她硬拖了下來,磨着牙惡狠狠道:“威脅爺是吧?也就該着爺心慈手軟,不然早把你扔荒郊野外去了!”
他保持着把她圈在懷裡的姿勢,兩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聞,雖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但有外人在場終究覺得尷尬,對視不到兩秒鐘就各自後退兩步重新坐好了,只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百里長歌輕咳一聲,自覺主動地轉開了視線,也當作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半晌,大概是受不了突然沉寂下來的氣氛,唐鏡再度開口喚道:“小云子。”
“唔,有事?”
“你這樣從皇宮跑出來,就沒擔心過被追殺的問題麼?”
雲嵐悠然一笑:“所謂的明貴妃已經死在鈺林軒的大火裡了,就算他們要查也需要時間,那時我們早就逃遠了。”
“那白祁月呢,你也不要他了?”平心而論,這纔是唐鏡最關心的問題,“其實從你拜託爺把你偷渡出皇城時,爺就在納悶,從前你可是半步都不肯離開白祁月的,現在這是怎麼了?”
他尚不清楚白祁月和雲嵐之間的心結所在。
雲嵐笑容漸斂,悄無聲息移開了目光,許久,直到唐鏡開始琢磨是不是自己又惹她生氣了時,聽得她淡然答道:“曾經的沐雲嵐既然已經死去,就說明我和往事也都毫無關係了,至於白祁月……他今後也只適合活在記憶裡了。”
言外之意,她已經對白祁月死心了。
唐鏡不禁蹙眉:“爲什麼?這斷不是你的風格。”話音未落,他敏銳察覺到百里長歌朝這邊投來一瞥,對方的神色略顯不安,彷彿是擔心他勾起雲嵐的傷心事一般。
然而云嵐的眉眼依舊平靜如水,似乎講述的只是旁人的故事而已:“你認爲我應該是什麼風格?無論對錯,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對那個人死心塌地麼?”
“……”
“其實也沒錯,我曾經的確這麼想過,但當我發現他竟狠心到連親生骨肉都不肯放過時,我也就什麼都不奢望了。”
這句話像是給了唐鏡當頭一棒,他當即瞪大了眼睛:“你懷了他的孩子?”
“一時過錯而已,但錯都錯了,想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這個畜生!”唐鏡狠狠一掌拍在車壁上,幾乎要讓馬車顫了三顫,“負不起責任的話,當初爲什麼要給你這個孩子?他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他的確憤怒,憤怒於她爲了白祁月進入皇城,卻沒能得到應有的維護,如果說讓她懷上孩子並不能算多麼不可饒恕的行爲,那麼親手將孩子扼殺,則是無論怎樣都難以原諒的罪孽了。
若是換作他,寧可自己付出代價也絕不肯讓雲嵐受這種委屈,他恨不得放在心尖疼愛的女人,憑什麼要被白祁月隨意踐踏感情?
“好了,我都不急,你倒這樣激動。”雲嵐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輕描淡寫,“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路還是要走的,我總得向前看。”
她一向如此,越是有心事就越不愛表露出來,但是唐鏡明白,她當初愛白祁月愛得有多深,如今就有多難過。
他沉默良久,終是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髮,力道溫柔:“爺犯不着激動,你放心,以後萬事有爺罩着,你只管吃喝玩樂,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
“我總感覺自己佔到了大便宜啊。”她忍不住笑了,俏生生擡眸瞥他一眼,“只要唐閣主不嫌棄,我以後就賴定你了。”
“求之不得。”唐鏡見她同意,頓時心情大好,隨即回頭看向百里長歌,痞氣十足地揚眉,“還有你啊皇子殿下,到了江湖上,恐怕你也難免要仰仗爺了。”
百里長歌微笑:“榮幸之至。”
……
是夜,三人暫時在一家位置偏僻的客棧中落腳。
雲嵐掩好房門,回身頗爲無奈地看向唐鏡:“能解釋解釋麼閣主大人,爲什麼非得和我一房間?這裡難道還會客滿嗎?”
後者很悠閒地坐在牀邊,聞言眯起那雙妖孽桃花眼投來一瞥:“怕你晚上輾轉反側睡不着,爺過來陪你說說話。”
“甭胡說八道了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簡直不能更好了。”
他笑意更深:“哦?那權當爺睡不着,你陪爺待會兒怎麼樣?”
“……”
“爺不辭辛苦趕來接你,現在居然提這點小要求你都不滿足。”他見她沉默,不禁輕哼一聲,“你這什麼眼神啊小云子,莫非爺還能趁人之危對你做什麼嗎?”
雲嵐頓時沒好氣白他一眼:“我沒你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心思,好像你當真想做什麼就能成功一樣!”
“那不就結了,你還猶豫什麼?太傷爺的心了。”
她沒心情陪他鬥嘴,卻也明白他是爲了自己好,害怕她獨自一人時會抑制不住胡思亂想……殊不知,她在皇宮中時早已把該想的都想過了,多少個難捱的日夜都已過去,自然也不會在乎這區區一個夜晚。
然而……夜色深涼,有人陪伴總是好的吧。
“你隨意吧,不過事先聲明,要睡在這裡就只能打地鋪,我是不會把牀讓給你的。”
唐鏡嗤之以鼻:“爺怎麼可能讓你睡地下啊?讓喜歡的女人睡地下,爺還是人嗎?”
雲嵐無語半晌,深深感覺自己又被他伺機調戲了。
“喂,你想過沒有自己下一步要去哪裡?”
“我不都說了麼,既然是跟着你混江湖,當然聽你安排。”
他揚眉笑道:“爺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大可以先陪你去。”反正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她去哪裡,自己都要奉陪到底再不離開半步。
“你之前不是提到過麼,明鏡閣的總部移到了岳陽城,那裡依山傍水的,是個好去處。”雲嵐淡聲道,“你一直在帝都逗留,估計也有好久沒回總部了,這裡也有我的責任,乾脆我就隨你一起回去。”
“哦?回去做爺的閣主夫人麼?”
“你想得美!”
“就目前而言,好像沒有比爺更適合你的男人了。”唐鏡一本正經道,“可別告訴爺,其實你對隔壁那個鄰國皇子感興趣?”
雲嵐瞬間抄起身旁茶杯朝他擲過去:“成天就知道拿我找樂子!”
他敏捷地接過茶杯放下,眉眼彎彎頗爲愉悅:“那你倒是說說,回去要怎麼和爺的兄弟們解釋身份?說自己是被爺拐帶出宮的皇妃?”
“貌似他們都認識我,想矇混過關也很難吧?”
“他們纔不管這些,只要你去他們就高興,省得那羣混賬東西都覺得爺要孤獨終老了。”
雲嵐無奈地抿脣一笑:“大概是因爲曾經有人喜歡過你,你卻沒有好好珍惜。”
“你是指……霓裳?”唐鏡若有所思,“她還好麼?爺本以爲她會和你一起逃出來的。”
“我也想讓她一起出來,可她拒絕了。”
“哦,是拒絕了啊……”
雲嵐略一頷首:“因爲放不下皇帝,她託我轉告你,往昔往矣,曾經明鏡閣的霓裳已然不復存在了,從現在開始她要爲自己活一次。”
愛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唯有親身體會才能瞭解,霓裳大概是真的考慮透徹了。
唐鏡嘆息:“也好。”
短短兩個字,便已囊括了他全部要說的話。
“其實霓裳比我勇敢多了。”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往往最了不起。”
“你若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當初何必執意留在皇城裡?”
“那時候是很清楚的啊,可現在……”
當她自以爲永遠不會離去的信任與感情,突然在一夕之間崩塌於無形,那樣強烈的衝擊感,足以讓她對未來的道路產生迷茫與恐懼。
要不惜一切去守護的事物已經不在了,到底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唐鏡沉默注視着她清秀的側臉,屋內一時靜寂,只有燭光搖曳,影影綽綽,像是不甚真實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