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檀香嫋嫋，窗前簾帳都放下，只投進些微朦朧的光亮。
調了玫瑰汁子的清水溫度剛好，一絲絲將魅惑氣息滲入如雪肌膚，雲嵐將身體沉入水中，水面上只有纖細的鎖骨若隱若現，觀之引人遐想。
梅靈剜了皁角熬成的膏子，細心在她發間揉搓着，低聲問道：“按照主子的吩咐，洗髮的水裡加了檀香，想來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很好，要在各處下功夫，哄得他滿意爲止。”雲嵐將指尖劃過水面，帶起一串細碎漣漪，她勾脣，笑得意味深長，“狐媚君心是門好學問，我以前不想學，現在卻不得不認真學了。”
而且，還要做學藝最精的那一個。
梅靈似是猶豫許久，半晌，期期艾艾開口：“主子，您真打算昧着初心侍奉陛下了麼？”
“怎麼，你覺得不妥當？”
“奴婢只是覺得……”梅靈懊惱地嘆了口氣，“陛下才不值得您對他用心！”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言辭激烈了？”雲嵐眯起眼睛看她一眼，“他的確不值得我用心，而我也沒準備以真心對他，既然他喜歡逢場作戲，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嗯，奴婢明白了。”
“你不明白，即使我想獨自在後宮裡孤獨終生，有些人都是看不順眼的。她們時刻盼着我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不反擊，就要被人陷害荼毒，甚至連翻身的機會都不再有。”
她只有贏得陌天堯全部的信任和寵愛，纔有可能在後宮站穩腳跟，直至把和自己作對的人們一網打盡。
沒有必要手下留情，她吃這一次虧就足夠了，爲了自己，也爲了白祁月。
得君歡心，將那曾經不屑一顧的榮寵盡數收攏，歸於指間，這纔是唯一的選擇。
約莫兩柱香的光景，雲嵐擦乾身體步出浴桶，披了件煙羅輕衫徑直前往內殿。
梅靈託着塊素白方巾跟過來，替她把溼漉漉的長髮裹好：“主子，奴婢幫您梳妝。”
“好。”
銅鏡中映出素面朝天的容顏，雲嵐盯着看了好久，自嘲地笑道：“難怪皇帝總送些胭脂水粉來攛掇我，不施粉黛的樣子確實也不好看。”
“主子天生是美人坯子，其實本不必在意那些的，多少妃嬪縱使上了妝也遠不如您。”
“女爲悅己者容，皇帝在乎的是我肯不肯爲他費心打扮自己，他認爲我心裡有其他人，就是這個原因。”
話音未落，忽見小五疾步進殿，語氣略顯急促：“主子！”
“你幹什麼呀？主子剛沐浴完畢，誰允許你直接進來了？”梅靈嗔道，“也不怕惹主子生氣！”
“不礙的，叫他說吧。”雲嵐正將裝粉的碧玉盒子取出，託在掌心端詳着，聞言很隨意道，“小五每次這副模樣，都是有要事稟報，規矩什麼的，不遵守也罷。”
小五恭謹垂眸：“回主子，負責盯緊醉霞閣的東廠成員剛纔通知了奴才，說肖婕妤今日在早朝之後見過了九千歲。”
“肖婕妤去見了九千歲？”
“正是。”
雲嵐眼神微沉：“可曾聽到了什麼？”
“那位成員說……說……”小五似是猶豫良久，直到梅靈在旁不斷催促，這才無奈繼續下去，“肖婕妤對九千歲提起了一種叫作鴛鴦恨的毒藥，還故意提起主子您來激怒九千歲，然後就被九千歲掐了脖子。”
手中的粉盒霎時被她丟向地面摔成了兩半。
小五嚇了一跳：“主子息怒！”
“我又沒跟你發火，你緊張什麼。”雲嵐靠在帽椅裡沉默良久，面無表情問了一句，“肖婕妤被掐死了麼？”
“呃，當然沒有，九千歲手下留情了。”
“那就好。”脣邊浮現的笑意極其淺淡，冷意漸顯，“九千歲不能在大庭廣衆下殺了她，還有我呢，慢慢來。”
事情的真相果然和她想象中相差無幾，若沒肖菁兒暗中操作，就憑沐雲煙那種頭腦，怎麼會認識鴛鴦恨，又怎麼能悄無聲息給陌天堯吹枕邊風？
想來沐雲煙現階段所擁有的一切小心機，都是肖菁兒傳授的，上次的胭脂事件，恐怕也和肖菁兒脫不開干係。
肖菁兒要報復她和白祁月，那個女人是披着溫婉外衣的毒蠍子，稍不留意就會被其狠咬一口。
梅靈不安道：“主子打算怎麼做？”
“不急，小五，拜託東廠成員繼續盯着醉霞閣……至於剩下的事情麼，等我把皇帝伺候妥當了再說。”
肖菁兒讓白祁月承受痛苦，她就逼前者十倍奉還；沐雲煙在意陌天堯的愛，她就把陌天堯的人和心都搶過來。
一個都不能放過。
……
夜幕將至，長寧宮派人去承德殿請陌天堯，言明修儀備了好酒好菜，只等陛下賞光駕臨。
自然，陌天堯是樂意赴約的，他甚至連手裡的奏摺都沒看完，換好衣服匆匆趕去，一路旖旎遐思。
然後步入內殿，就看到了着一襲緋色宮裝、妝容精緻的雲嵐。
石黛描畫出的雙眉渺如遠山，襯着那雙星子般攝人心魄的秀媚眼眸，硃砂痣一點嫣紅風情盡顯，她煙視媚行，盈盈福身行了一禮。
“陛下萬福。”
陌天堯驚得差點屛住呼吸，他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半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今兒個這是怎麼了，居然裝扮得跟天仙一樣？”
“陛下那時總跟臣妾講，想看臣妾精心裝扮的樣子，怎麼，現在臣妾依言照做，陛下又不喜歡了？”
“喜歡，當然喜歡，你這樣好看得很。”他伸手扶起她，眉開眼笑甚是愉悅，“朕只是奇怪，以往送來那麼多好東西，你看都懶得看一眼，怎麼就突然轉性了呢？”
“以前是臣妾不懂事，受着陛下眷顧卻患得患失，故而遲遲不肯全心迴應，如今想來才真是愚不可及。”雲嵐俏生生擡眸看他，語調婉轉，卻莫名帶了幾分哀怨意味，“但陛下也曉得，臣妾侍奉慶曆帝時從未得過哪怕一分寵愛，日日居於冷寂深宮，始知君恩難測，着實不敢輕易嘗試。”
女人一旦肯對自己發牢騷，便說明有了親近的心思，陌天堯深諳此理，所以更加得意喜悅，摟着她坐在桌旁柔聲安慰：“你用不着擔心，朕和長兄不一樣，他相不中你，朕卻是真心想寵你愛你。”
“臣妾明白，因此臣妾決定不再瞻前顧後，只盡心服侍陛下安樂百年，須知人生無常，何必存着諸多顧忌呢？”
陌天堯眉開眼笑，由着她給自己滿斟一杯，而後摸着她的長髮耐心哄着：“你能這樣想，朕也就放心了，從前種種朕不會再過多計較，畢竟當初白府是朕送你去的，說到底朕也有責任。”
雲嵐不着痕跡瞥他一眼，笑容卻愈發明媚多嬌：“看來陛下是把那日琉璃宴後臣妾講過的話都忘了，臣妾是陛下的人，唯有陛下才是臣妾最終的歸宿，至於九千歲……臣妾只感念他一直以來的關照和維護，又怎會生出其他想法呢？臣妾雖出身低微，卻也斷不致對宦官產生旁的感情，而九千歲是個醉心於朝政的大忙人，若說兒女情長，他還未必懂得呢。”
陌天堯登時被她逗笑了：“九千歲若是知道你在背後這麼評價他，不知作何感想。”
“只要陛下不說出去，誰會知道？”雲嵐輕笑一聲，“臣妾說這番話的重點是叫陛下寬心，臣妾不傻，瞭解誰才值得終生依靠，絕不會折了自己歷盡辛苦才修來的福分。”
“如此看來，倒是朕庸人自擾了。”他嘆了口氣，傾身過去在她側臉吻了一下，“你這性子從來都叫人捉摸不透，若即若離，也不願意跟朕講句實話，其實很多事解釋清楚就能省去諸多麻煩。”
“陛下所言極是，臣妾受教。”
“朕有多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瞭解，這麼多年來，朕可從沒對哪個女人像對你這般上心啊。”
雲嵐以袖遮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也將萬千輕嘲光影盡數隱於眸底，再擡頭仍是笑得和風霽月魅惑無端：“叫陛下費心費神是臣妾的罪過，臣妾用性命擔保，今後再也不會了。”
“這樣才乖。”陌天堯心滿意足地攬她入懷，手指一寸一寸劃過她胸前精緻的桃花領釦，“朕昨晚在醉霞閣睡得不太好，今天奏摺又多了些，晚上可得和你好好補一覺纔是。”
“難道肖婕妤伺候得不周到？”
“倒也不是，她性子溫婉貞靜挑不出毛病，但跟她在一起，朕總覺得不舒心……不如看着你更自在快活。”
“陛下這麼說可就折煞臣妾了，臣妾想，大約是陛下最近事務繁忙才導致心神不寧。”她曼聲道，“朝中大事自有那些老臣們幫忙操持，反賊叛黨有錦衣衛制裁，批紅的權利也交給司禮監，您大可歇一歇，畢竟龍體要緊。須知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名利皆爲身後事，當以享樂至上，否則不是太對不起上天恩賜了麼？”
這話咂摸咂摸，頗有幾分禍亂君心的架勢，可她不在乎，陌天堯也不在乎，換句話說，這還正戳在了他心坎上。
“若你肯一心一意陪着朕，朝中事務暫且擱置倒也無妨。”陌天堯飲完最後一杯，突然毫無徵兆地站起身，笑着將她打橫抱起來，“雲嵐，春宵良辰，朕竟有些等不及了。”言畢即大步流星朝牀榻方向行去。
雲嵐蜷在他懷裡，髮髻鬆動隱有散亂的跡象，她匆忙擡手，將鬢邊的白玉簪子取下，緊緊攥在掌心，珊瑚紅玉溫度微涼，刺得人心裡生疼。
那是白祁月送的，她從不肯離身半刻，唯有如此，才能讓她清醒地記住，自己要去做什麼。
她曾玩笑着說自己要成爲紅顏禍水一代妖妃，如今細想，卻發現也沒有多麼遙遠。
再艱難的路，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