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去後院井裡打水,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以最快速度洗淨了唐鏡的血衣,等她重新回到內殿時,發現唐鏡靠在牀頭,已經疲憊萬分地睡着了。
說實話,她以前從未看過唐鏡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以往每次兩人相見,他總是如天神降臨,然後又似風離去,無論是殺戮還是救援,全都不留一絲痕跡。
她看慣了他放縱不羈的模樣,縱使嘴上嫌棄着,心中卻很是欣賞。
正因如此,她才格外痛恨傷到他的人,恨得牙癢。
心思百轉千回,她忍不住擡手把他額前一縷被汗水氤溼的亂髮撥開,誰知唐鏡睡眠極輕,登時又睜開了眼睛,直到看清是她,眸中凌厲的光影才復又柔和起來。
“做什麼去了?”
“給你洗了件衣服。”
“……手上有傷還敢沾水?”
她好整以暇地安慰他:“你急什麼,我很小心的,沒出岔子。”
他本來還欲說些什麼,但終究是在她從容的目光下打消了想法,輕聲唸叨了一句:“爺這是哪裡修的福氣,居然能支使後宮娘娘。”
“再廢話就把你趕出去,受了傷還不老實。”雲嵐白他一眼,“諷刺我很有意思麼?”
“沒意思,但是看你生氣很有意思。”
她氣惱地抿起脣角,想了想卻終究沒有對他發脾氣,只無奈地嘆息一聲:“罷了,不跟你這傷員一般見識,我們該說正事了。”
“你指什麼?今晚誰打地鋪的問題麼?”
“有點正形沒有?”她作勢要去打他,結果卻在他想要閃避的時候按住他的肩膀,伸手把他胸前釦子繫好,“打地鋪這種事肯定是我幹,你就安心睡吧。”
唐鏡凝視着她俊俏的眉眼,良久,低聲笑着:“其實小云子,爺知道你要問什麼。”
“唔?”
“你覺得像爺這樣英明神武的殺手,根本沒道理被人傷成這樣,對吧?”
“……”雖然他真是自戀得可以,但到底猜得也沒錯,雲嵐就勢點頭,“算是吧,那你倒是告訴我啊,怎麼回事?別說你是摔了一跤摔成這樣的,把我當傻子。”
他闔目沉默片刻,復又認真看向她,笑意不禁多了幾分自嘲的意味:“能在爺毫無防備狀態下偷襲成功的,只有明鏡閣的兄弟,因爲對他們,爺素來無條件信任。”
換句話講,他是被明鏡閣的成員背叛了。
雲嵐只覺一陣寒意襲向後背:“你的手下竟然也會背叛?是誰?”
“老七。”
她登時怔然。
老七她是有印象的,當初上演刺殺太后的戲碼時,就是他攔下了差點殺錯人的老三,看上去開朗又有些話嘮的少年,沒想到卻做出了這樣荒唐的選擇。
“無緣無故的,他爲什麼要背叛?”
“爺怎麼知道,或許是錦衣衛開出了足以令他心動的條件吧,畢竟老七太年輕,被衝昏頭腦也是可以理解的。”
唐鏡的語氣很輕鬆,但云嵐明白,他心中必然憤怒失望到了極點,江湖中人講求的就是信義二字,殺戮流血都不可怕,然而被自家兄弟背叛,着實是最難承受的事情。
“你……真確定是老七傷的你?”也許可能認錯了。
“怎麼可能認錯?他這次格外積極地要和爺一起去執行委託,回程時始終在身後跟爺保持着一段距離,想來就爲了放冷箭要爺的命啊。”唐鏡嘆了口氣,“幸虧爺反應快躲開了要害,誰知在城外又碰上了埋伏的錦衣衛,一路被圍堵,最後不得已才逃進了皇宮。”
平心而論,那時他實在是無處可逃了,儘管心知逃進皇宮生還的機率就更小,卻也再無其他辦法。
結果趕上他命不該絕,陰差陽錯躲進了雲嵐所在的長寧宮。
雲嵐現在只要一聽到錦衣衛三字就火大,當即磨着牙惡狠狠道:“康宇這人看起來比當初的洛子淵還不好對付,我遲早要琢磨出辦法整治他。”
“你最好還是先把自己保護好了再提別的,新任指揮使不簡單,恐怕他的野心遠大過上一任。”唐鏡緊緊攥住了她的手,秀氣的眉峰微蹙,“錦衣衛現在突然對明鏡閣下手,就說明他們掌握了明鏡閣和東廠之間的合作關係,康宇要對付白祁月,那麼,你就很可能受到波及。”
“那屬於政治鬥爭,和我沒什麼關係,你別擔心。”
他白她一眼:“按理來講的確沒你什麼事兒,可爺還不瞭解你麼?一涉及到白祁月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往前衝,是不是自己的責任都非得攬下來不可。”
雲嵐頓時語塞,根本無從反駁,她愣了片刻,只好訕訕替他捂着冰涼的手指,小聲試圖給自己辯解:“那些事都是我本該去做的。”
“你欠白祁月的啊?你都折進後宮裡出不去了,難不成這輩子的心思都要賠給他,你得減壽多少年啊!”
“他也不容易,何況從某種程度上講,本是我連累了他。”她垂眸,長長眼睫隱去了眼底一絲寂寥光影,“我承歡帝王膝下自然並非本心所願,可鴛鴦恨的藥性也全由他一人承擔,每當想起這點,我都……”
說不清是誰更加痛苦,相愛本就是兩個人彼此折磨,可縱然這樣,也還是想義無反顧堅持下去,就爲了那句可能再也無法兌現的承諾。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生無處著相思。
唐鏡聽了鴛鴦恨的名字也是一怔,那種效果殘忍的毒藥他當然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所以才覺得不可思議。
“是誰下的毒?”
“皇帝啊,還能有誰?琉璃夜宴賞兩杯毒酒,讓我和清翊當着百官和諸位妃嬪的面喝下去,我們能怎麼辦?”
“……白祁月就真喝了?”
雲嵐苦笑:“他的速度比我更快,連猶豫都沒猶豫。”
那樣的情況下,猶豫的時間越久,就越說明心中有鬼,從而會令陌天堯的疑心更重,以白祁月的性子,是斷不願教她爲難的。
唐鏡沉默許久,終是緩慢撫上她的頭髮,眼神充滿愛憐疼惜。
“你啊,也是傻丫頭。”
“有什麼不好的,這輩子也就傻這一回。”
“可你傻這一回,可能就要賠上一輩子。”他低聲道,“爺不相信,你在被皇帝寵幸時不會想起白祁月,你究竟是怎麼做到不露出破綻的。”
這話真真切切戳到了她的痛處,雲嵐臉色一沉,無言地轉過頭去。
唐鏡等了半天沒聽她開口,看她表情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什麼了,趕忙試圖挽回:“爺就是隨口一提,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
“啊……那就好。”
雲嵐擡手給他緊了緊被子,半晌,平靜回道:“其實我也習慣了,當初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麼該來的遲早都要來,躲是躲不過去的。”
“你真的甘心?”
“我不甘心。”這次她絲毫沒有猶豫,“和自己不愛的男人夜夜笙歌,說不恨纔是假的,可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誰都有無能爲力的事情,不是麼?”
“你不是個會逆來順受的女人。”對於這點他向來不曾懷疑。
甘於屈從於現狀而不圖改變,那不是沐雲嵐的風格,若果真如此,他當初根本不會喜歡上她。
“你還挺了解我啊,閣主大人。”她無奈地笑了,“我自然會尋求轉機,但那需要時間,在機會沒到之前,只能忍耐着等待。”
唐鏡沉聲道:“爺有什麼能幫上你的?”
“你先把明鏡閣那邊的問題處理好再說,老七曾經是核心成員,他一定會把該泄露的都泄露給康宇,所以你們總部的位置也要挪了,最近風聲緊,要格外當心。”
“爺都明白,你別跟着瞎操心。”
“我懶得替你操心,可康宇現在也算我的敵人,要我輕易放過他是不可能的。”雲嵐纔不會忘記,琉璃夜宴上康宇和陌天堯合夥演的那齣戲,而且對方如今還把矛頭對準了唐鏡,罪上加罪,不可饒恕,“只要皇帝的心還在我這裡,我遲早要給他致命一擊,包括老七,我保證到時會把他送到明鏡閣去,交由你處置。”
他不禁揚眉一笑:“那爺就先多謝你了。”
“你我沒有相互感謝的必要,睡吧,時辰不早了。”她起身想去吹熄燭火,誰知衣角猝不及防被他扯住,“……怎麼了?”
唐鏡一瞬不瞬凝視着她,低聲問道:“小云子,爺能抱抱你麼?”
他極少露出如此誠懇的表情,雲嵐怔然許久,遲疑地點了一下頭,而後重新坐到牀邊摟住了他。
聽得他在耳畔輕言低語:“明早爺就離開皇宮,你什麼都不用管,爺有把握安全出城。”
“……嗯。”
“萬事都別害怕,就算將來所有人都與你爲敵,還有爺呢,只要玉軒轅亮起,爺哪怕遠在天涯海角也會趕來保護你。”他微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以此爲證。”
以此爲證。
他和她一樣,想要保護的人,想要堅持的信念,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過。
向來快意瀟灑,卻偏偏對情之一字,執着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