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倒沒料到唐鏡會出此一問,不禁怔然。
做得到嗎?自然是做不到的。縱然被困於深宮,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着白祁月,想他俊秀的眉眼,想他傾倒衆生的笑,想他只對自己敞開的懷抱……愛上一個人究竟有多千迴百轉,她從前不瞭解,現在卻理解得格外透徹。
正因爲理解,所以才無言以對。
“你看,你不行,那爺的選擇也合情合理啊。”他擡手用力揉了一把她的頭髮,直到她吃痛輕呼出聲,“喏,小云子,爺再問你最後一句,殺太后這件事,也是你的意思?”
她想都沒想便即點頭:“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簡直想親自下手。”
唐鏡垂眸沉吟片刻,而後重新注視着她,略一頷首:“嗯,爺懂了。”
“懂什麼了?”
“誰讓爺胸懷寬廣懶得和你一般計較呢,既是你想做的事情,爺奉陪也就是了。”
“真的?”雲嵐霎時展顏,下意識攥住他的手指,“唐大俠真夠義氣!平心而論,只有明鏡閣出手我心裡纔有底啊……誒?”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黑,竟是對方傾身上前吻在了自己額頭。
那溼潤溫熱的觸感,猝不及防。
他擡頭,狐狸樣的眼眸光芒清亮,如同蘊育了滿天星辰:“爺不需要你的讚美,爺要的是日後你能回心轉意,乖乖去做明鏡閣的夫人。”
而後瀟灑轉身,在她仍在出神之際離開,身形如電,很快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不久前白祁月講過的話猶自縈繞耳畔:“沐雲嵐是我的女人,妄圖染指者絕不輕饒。儘管朝堂和江湖不必混爲一談,我卻也希望你能牢記這一點,我可以和你做交易,也可以毀掉你。”
他沒有如實轉告雲嵐,心中卻有明確定奪。
身爲江湖第一殺手,他從來都沒輸過。
到浴佛之日,司禮監在白祁月的指示下已將一切所需物事備齊,純金器皿、寶箱、會印錢等一應俱全,只等時辰到達前往文殊廟。
龍輦自承德殿出發,由錦衣衛隨行護送,妃嬪鑾儀緊跟其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如長龍一般出了明光門徑直而去。
雲嵐坐在轎輦之中,將軟簾撩開半扇朝外望去,白祁月就騎馬行於不遠處,披風高展如雲,銀邊寒梅襯一襲素服,脣角抿成淡薄的弧度,丰神凌俊偏又邪魅無端。
她曉得,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因爲他分明微微側過頭來,笑意淺淡。
長生猶自重無生,言讓仙祠佛寺成。
文殊寺曾受先帝御筆親題“正法眼藏”四字金匾,高僧雲集,終年香火鼎盛,然而每年爲迎皇室浴佛之禮,必當淨山一日。
鐘磬悠揚,大雄寶殿的誦經聲遠遠傳來,一句一句皆看透紅塵盪滌靈魂,令人神思清明,心如靜水。
雲嵐是閒人一個,按照規定祭過大禮後,便自行走去偏殿參拜,她擡手拉響了殿前金鈴,雙手合十闔目拜了三次,再睜開眼睛時,發現廟中住持正慈眉善目立於不遠處,見自己望過來,只平靜頷首。
“看太妃的神情,似有心願欲了。”
“住持是得道高僧,哀家這點心思是萬萬藏不住的,實不相瞞,哀家想求一簽。”
“何籤?”
她自嘲地笑了笑:“姻緣籤。”
“如果太妃不願此事被旁人知曉,老衲也斷不會透露半句。”
雲嵐虔誠無比行了一禮,轉而從臺案的朱漆籤筒中取出一簽,雙手奉與住持。
那簽上分明寫了一行正楷小字: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敢問住持,此籤何解?”
“此籤難解。”住持嘆息,望向她的目光波瀾不驚,“恕老衲直言,古來情深緣淺,皆難成正果,日後恐怕相隔天水之遙,可相望卻不可相見。”
雲嵐怔然。
身爲上輩子的現代人,她素來是不信命的,但鬼使神差求了這一簽,竟與自己所擔心的別無二致。
旁人不曉得,她自己卻清楚得很。
“多謝住持指點,然而哀家堅信萬事皆有轉機,只要執念不滅,終能等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住持微笑:“太妃心境豁達實屬難得,貧僧能做得不多,便以兩枚姻緣符相贈,望太妃在紅塵俗世間得償所願。”
雲嵐接過,略一欠身以示謝意,隨即裙襬蹁躚,款款行出偏殿。
但見偌大庭院中,白祁月正目不斜視從容走來,兩人距離不過數米,他淺笑着攏袖行禮,便似對其他妃嬪沒有什麼兩樣,她亦矜持頷首,沉靜如水。
“九千歲免禮,哀家萬萬生受不起。”
誰也不會知道,就在兩人擦身而過的剎那間,從她廣袖滑落的其中一枚姻緣籤,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而後,被他緩緩攥緊。
儘教春思亂如雲,莫管世情輕似絮……
傳說文殊廟後院那口幽井也有些歷史了,從道光年間就存在着,年深日久,頗具靈性。
雲嵐本來還暗道這樣的存在,和現代那些許願池也差不到哪裡去,想着前往隨意看一眼,誰知剛到後院就見太后已經站在古井旁了。
她腳步微頓,正考慮着要不要直接轉身離開,擡頭間發現對方恰好望過來,於是也不再做其他想法,笑意盈盈迎了上去。
“太后娘娘萬福。”
“之前不是說過了麼,咱們姐妹相稱就好。”太后永遠僞裝着和善的面具,言語行爲都挑不出破綻,着實是母儀天下的風度,“不知妹妹近日在永延宮可還住得習慣?”
雲嵐心中冷笑,表面卻恭恭敬敬:“託太后的福,臣妾一切都好。”
“前段時日的鬧鬼風波實在令哀家憂心,想來也驚着了妹妹,聽說妹妹還託堯王殿下抱了只狼崽回宮,可有成效?”
“成效之類臣妾不敢妄言,只是覺得安心多了而已。”
太后若有所思地點頭,眼底隱有厲色劃過:“那麼……哀家倒想多問一句,佳穗和玉雯都到哪裡去了?她們是從露華宮支使出去的,即便日常伺候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不滿意,多少也該和哀家講一聲。”
雲嵐佯裝疑惑:“怎麼,臣妾還道玉雯是嫌棄永延宮條件寒酸,又回到露華宮當值了呢,她沒回去嗎?”
“並沒有。”
“那臣妾可就毫不知情了,畢竟永延宮邪門事情太多,或許是防範不周,被鬼魂索了命也說不準……這宮裡的冤魂啊,也的確是數不勝數。”她裝模作樣地嘆息,“至於佳穗,確是臣妾處理欠妥,本想給太后清理個不中用的奴才,誰曉得竟然觸了太后的黴頭。她如今人在慎刑司服役呢,太后若想召她回來,也無非就是一句話的事,簡單得很。”
被直截了當搶白一頓,太后登時語塞,眼神愈發惡狠狠起來,只是脣角還勉強保留着優雅的弧度:“妹妹既然懲罰她,定有懲罰她的理由,不礙的,哀家給你的奴才,自然也該交給永延宮處置。”
“多謝太后體恤。”
“哦對了,哀家尚有一事想要提醒你。”
“太后但講無妨。”
太后輕哂:“妹妹是先帝御妻,縱然如今先帝已駕鶴西去,該有的規矩也還是要格外注意的,即使曾經和清王殿下有過一段故事,隨時間流逝也早該淡去了,否則將來被前朝知曉,難免折了妹妹顏面,也要被人說哀家教導無妨,不知給將來的後宮妃嬪們做榜樣。”
雲嵐纖纖五指在袖中攥緊,她早就知道,陌天清接自己出宮的事,太后哪裡可能沒聽說呢?就等着合適時機埋汰自己呢。
若是換個時間換個地點,不必存着這許多顧忌,她倒真想直接罵過去:混帳女人你成天纏着我男人,居然還有臉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不過算了,橫豎對方的好時辰也不多了。
“太后教訓的是,臣妾謹記於心。”
“你能理解哀家這一番苦心就好。”太后拂袖欲行,在路過她身邊時,似是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今日祭天浴佛,司禮監應是很繁忙的,不知妹妹有沒有看到九千歲身在何處呢?”
雲嵐微笑:“臣妾哪裡顧得上那許多,九千歲想必是在正殿陪着陛下呢。”
至於對方在策劃着什麼,她心知肚明。
祭天浴佛的大禮完畢之後,已是傍晚時分。
晚霞餘暉在地面投映出暖黃光影,朦朦朧朧像是一片輕柔織錦。皇帝的龍轎在最前方,妃嬪們的轎輦緊隨其後,一切都和來時那樣自然無比。
當然,如果不是襲擊突然到臨的話。
當隊伍經過那片偏僻山路時,清脆的呼哨聲驀地響徹半邊天空,十餘名黑衣人鬼魅般現身,刀光凜冽,轉瞬間已欺近跟前。
“狗皇帝,納命來!”
“保護陛下!”
是現代劇中最熟悉不過的狗血臺詞,但不必太拘泥於細節,畢竟你也不能要求殺手說出什麼新鮮言辭,人家可是實踐重於理論的。
錦衣衛隨着洛子淵一聲令下集體衝了上去,同樣的,後面的東廠成員也經由白祁月授意把妃嬪們的坐轎團團護住……其實知情者能很容易看出差別,東廠的人顯然在消極怠工,趁亂偷懶。
毫無疑問,那也是白祁月暗地裡囑咐的意思。
喊殺聲不絕於耳,聽着都叫人心驚肉跳,然而云嵐在轎子裡倒是很坦然,她清楚明鏡閣和白祁月商議妥了,主要目標不是皇帝,能“失手”誤殺當然很好,可鑑於洛子淵的手下都集中在那裡,所以只要幹掉該幹掉的就行了。
而後下一秒,一柄帶着血腥氣息的利劍就悍然刺穿轎身,不偏不倚橫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