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離開白府後,雲嵐就沒再與白祁月講話,她始終待在廂房裡,晚餐也由梅靈從後廚取了端回來,基本上連門都不出。
最要命的是,到後來連梅靈和小五都被趕了出來,兩人漫無目的在庭院裡轉悠着,最終還是後者頭腦機靈,直接就去了東廡房。
秦淮正守在東廡房門口,看起來也同樣是束手無策,此刻見到他登時像是野狼尋着了獵物,毫不猶豫揪着領子一把扯過來,壓低聲音問道:“太妃娘娘怎麼樣了?”
“……一個人坐在梳妝檯前繡東西,寡言少語的,晚飯也沒吃幾口,這不剛把我和梅靈攆出來麼,說我倆老在眼前晃來晃去很礙事。”
秦淮那張冰山臉上訝色隱現:“太妃在做女紅?”恕他孤陋寡聞,畢竟一提起雲嵐,他能想到的只是對方在後廚大展身手,或者是抽出九千歲的佩劍舞得行雲流水,至於刺繡之類姑娘家的手藝,簡直不敢相信。
“秦管家你先別說這個,千歲爺這邊什麼情況啊?”
“能有什麼情況,你又不是沒見過,千歲爺一生氣就批摺子,任憑是誰都進不去,否則就等着挨罰吧。”
“那咱總得做點什麼吧?不能幹看着主子們鬧彆扭啊。”
秦淮嘆息,他何嘗不想讓白祁月和雲嵐趕緊見面說清楚,無奈這兩位全是水晶心竅的聰明人,此次絕非普通的冷戰,畢竟以雲嵐那直率卻不失細膩的個性,也斷然不致爲了個太后而吃醋,且自家九千歲更加不可能不去安撫前者情緒。
看起來,二者都有更嚴肅的事情需要獨自思量。
“千歲爺不吩咐,我是萬沒有膽量開口勸的。”除非他不想活了。
小五頹然望着窗內那點燈燭的光亮,腦海裡走馬觀花般轉了無數的念頭,可偏偏就是沒一條可行。
做奴才的不能替主子分憂,那還算什麼奴才。
誰知正當二人唉聲嘆氣不知所措時,房門毫無徵兆被打開了,緊接着白祁月修長的身形便出現在那裡。
“都傻站在這做什麼?想扣俸祿咱家可以成全你們。”
秦淮冷汗涔涔躬身行禮,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指了一下小五:“回千歲爺的話,是太妃娘娘派他來的。”
小五騎虎難下,只好硬着頭皮把謊接下去:“正是如此,主子請千歲爺過去一敘呢!”
白祁月秀長眸子微微眯起,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了一圈,卻終究什麼都沒講,只略一頷首,緩步朝雲嵐房間的方向行去。
他何嘗看不出這倆奴才是在瞎編,若是雲嵐想見自己,自會直接找上門來,絕不會拐彎抹角。
但不點破也就罷了,反正他也是要去見她的。
不管她此刻願不願意聽自己解釋,這一步是必須要踏出去的。
或許再遲一些就來不及了,情勢逼人,他與她均不得不做出最艱難的選擇。
廂房之內,白燭光暖,雲嵐背對着門口坐在妝臺之前,蓮青色的絹雲形千水裙旖旎着垂至地面,長髮未加多餘修飾,僅以那根白玉簪綰起髮髻,觀之安靜溫婉,美得如詩如畫。
白祁月在原地遲疑良久,直到她含笑開口,如同早就知道他在那裡般理所當然。
“還不進來啊,清翊。”
“在做什麼?”他掩好房門,試探性地走到她旁邊,卻見她悠然起身,回眸露出個勝似天光的笑容,“嗯?”
雲嵐隨手推開面前的各色針線,而後小心翼翼捧起一件物事遞給他:“剛剛完成了最後的工序,你不知道要繡這種東西有多困難,我也很奇怪梅靈爲什麼能做得那麼好。”
那是一條腰帶,上面繡着飛鷹與桃花的圖案,雖然算不上栩栩如生,卻也是中規中矩,可見她的用心。
“這是……”
“給你的。”她笑吟吟把腰帶遞到他手裡,“針線在江南時就買好了,最近總在抽時間偷着繡,據說這種貼身的物件有特殊意義,所以我選了腰帶。”
白祁月撫摸着腰帶上的圖樣,良久靜默無言。
“喂,你可不能說不喜歡哦,人家繡得怪費勁的,你見過盜賊繡花麼?”
他溫聲道:“那爲什麼是飛鷹和桃花呢?”
“飛鷹是你的象徵嘛,至於桃花……是我的願望。”她略顯無奈地一聳肩,“上次去江南,江南的桃花都沒到最好的開放時節,以後有機會的話……算了,大概是沒機會了。”
一切都會在她再次進入皇宮後畫上句點,畢竟那種地方,進去了就是被關在了牢籠裡,想再重獲自由難上加難。
白祁月神色複雜地注視着她:“我一定會再帶你去江南的。”
“嗯,我相信,會等着那一天的。”
“其實你明明可以不用進宮的,雲嵐。”
她聽他突然出此一言,有點莫名奇妙:“怎麼?太后都親自來找我了,難不成還能拒絕啊。”
“只要你願意,逃出白府去哪都行,我有把握替你瞞下來,也能保證誰都找不到你。”
“你居然也學會說瘋話了麼。”她反而笑了起來,“沒錯,逃走這種事,對我來講的確太容易了,可是你能陪我一起走麼?”
白祁月神色微滯,沒有回答。
他是沒有辦法隨她出逃的,以他的身份,若脫離了皇城,就意味着放棄了司禮監掌座的位置,也失去了東廠數千人的追隨,那樣他將一無所有,包括保護她的資本。沐琰和洛子淵不會允許他繼續活着,陌天堯亦不能放過他,屆時他將拖着她一起步入萬丈深淵。
他不在乎榮華富貴,卻無法自私地拖累她,正如他縱然不捨至此,也仍舊想要放她離開。
“你看,你不能,我也明白你不能。”雲嵐幽幽嘆氣,“其實沒有你啊,哪裡都一樣,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可你說過,皇宮是你最厭惡的地方。”
“對,那裡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韶華,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解脫,但人生就是這樣,做不到事事順意。”她仰起頭笑着看他,杏眸清澄晶亮,“你這人向來狠心,可對於我的事情總犯糊塗,太后在的時候我若不搶着答應下來,你還打算反抗她麼?”
她的眼力何其敏銳,彼時他的手指甚至因過分用力而骨節發白,說不準下一秒就要有所妄言,可他本不該爲了她做到那種程度。
“方千戶臨走時我問過他了,他說你這幾日以收受賄賂和結黨營私等罪名,連續剷除了朝中好幾名官員的根基,其中一位還被抄家了,宰相還在虎視眈眈,你居然依舊毫無顧忌。”
那幾名官員,無一例外都是當日在早朝上聲援沐琰、共同請旨讓她回府探親的幫手,白祁月表面上什麼都不顯露,暗地裡卻把對方折騰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算沒有那天的事情,我也不能放任沐琰的勢力繼續壯大下去。”白祁月平靜道,“反倒是你,到底和沐琰說了些什麼,纔會再次遭致殺身之禍。”
他用的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因爲心裡已經很清楚了。能讓她和沐琰徹底鬧翻的契機,唯他而已。
“……”
“你有膽量毫不猶豫地答應太后要求,卻不願意問我些什麼嗎?”
雲嵐正視着他好看的眼睛,那裡面有她清晰的影子:“你希望我問什麼?你想說的自然會告訴我,你不想說的……我知道了也沒意思。”
“你其實很介意太后的存在,對吧?”
“……我確實看得出她對你有意,但那還不至於讓我介意。”雲嵐輕聲道,“之所以會覺得心裡不舒服,是我能感覺到,你和她還有其他的秘密。”
永遠也不要低估一個盜賊的第六感,更何況這盜賊還是個聰明的女人。
白祁月突然擡手攬她入懷,力道之大,彷彿稍稍放鬆就會失去一般。
時間恍若被拉成漫長的刻度,近乎靜止,雲嵐沉默半晌,安慰似地撫着他的後背:“好了好了,我又沒逼你說什麼,不管你們兩個從前有什麼秘密,橫豎你現在是我的男人了,這就可以了。”
她的發間有花香瀰漫,每當擁抱她時,都像是尋到了溫暖的來源,白祁月伏在她肩頭平復了很久情緒,而後,一字一句緩聲道:“孝仁太后手中有我的把柄。”
這樣的答案着實令雲嵐感到意外:“你是指,她掌握着對你不利的信息?”
他不禁苦笑:“豈止,甚至可以說是致命的。”
“後宮不能參與朝政的,你是朝中重臣,爲何卻會有把柄落在她手裡?”縱然是雲嵐,也着實難以想通這個中關節。
“你可知道,從古至今但凡是手握大權的宦官,無不在歷史上留得個媚於侍主、手段毒辣的罵名,若是宦官再有幾分令女人愛慕的長相,日後所行的道路便會愈發的不可思議。”白祁月的語氣很穩,但云嵐卻從中聽出了幾分隱忍之情,“當年收留我的東廠首領即是如此,他爲了有足夠實力壓制錦衣衛以穩固地位,竟甘做裙下之臣,自先帝登基以來,屢次與榮貴妃,也就是如今的孝仁太后親近,頻繁出入露華宮,其性質已和男寵無異。”
想來雖不致寬衣解帶的地步,單是暖帳含春蜂狂蝶亂,也足成一樁風流孽債了。
原來太后娘娘在多年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荒唐行爲,也虧得先帝始終被矇在鼓裡。
“那種事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以榮貴妃那種輕浮的性子,再怎麼僞裝得體也掩不住獨處時的**,而且她的新鮮感往往不會持續太久,當初的首領想要長久依傍着她,就不得不再去尋找能取悅她的對象。”
“然後……就相中了你?”
他鎮靜反問:“你可知他爲何會選擇我?”
雲嵐能想到的只有那一個答案:“你長得好啊。”
“不僅如此,畢竟首領清楚,我會比他手下的任何人都更能討榮貴妃關心。”
“爲什麼?”
白祁月驀地低笑出聲,他溫熱的呼吸撩在她耳畔,嗓音魅惑無端:“因爲我至始至終,都是個真正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