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華宮。
皇太妃平氏的住所。
門前冷落,院內草木雜生,幾個閒適的太監正在打瞌睡,並無宮娥在門前支應。整個太妃宮,比冷宮也好不到哪去。
太妃親女劉詡繼位後,號宣平。大典後,祭拜了太廟,封賞了大臣,大赦了天下,卻唯獨把冊封自己生母爲太后的事,“忘”了。於這件不合禮法的事故,朝中宗親,內閣並着天下的言官,都很有默契地沒有說話,因爲以平氏禍亂朝綱多年的所作所爲,不罷黜,已經是聖恩浩蕩了。
闊別幾月,再踏回此事,劉詡心中頗多感慨。憶當日拜謁母妃,還未走到,遠遠就望見整個雍華宮燈火迤邐,母妃華麗莊嚴,不可仰視。如今已經凋敗的庭院,彷彿昭示着這裡的主人,已經是往日黃花,風光不再。
劉詡令隨行的人停在宮門外,自己信步走進來。閻氏從裡面迎出來,衣着素整,略有清減,見到劉詡,已不復當日囂張氣焰,極恭順地匍伏地上。
“母妃可好?”劉詡臉上淡淡,不見情緒,伸手扶起自己母親的乳母,才發覺,其實閻氏又老又瘦,與個尋常老太太也沒有什麼兩樣。
閻氏趕緊謝恩,起身,“回聖上,小姐她……身子不大好,這幾個月時病時好,也不願見太醫,一天也喝不進一碗梗米粥……”她說到此,悲從中來,老眼裡滴下淚來,“這人哪能不吃東西,老奴眼瞅着小姐瘦下去,精神頭一天不如一天,太醫說,恐怕……恐怕她熬不過初春的冷峭……”
劉詡豈會不知,情況雖然不假,但多是平氏心病作祟。她看着哭得悲悲切切的閻氏,昔日權傾後宮的老奴才,示起弱來博同情、圖翻身的主意,打得很準,表現也是唱唸俱佳,果然是老人精。
“進去看看吧。”劉詡率先往裡走。閻氏未料她如此乾脆,愣了一下,忙小跑跟上。
殿內燈光昏暗,初春的天氣,仍很冷。殿內明顯沒有生火龍,冷冰冰的,不似人住。劉詡眼睛適應了一下,纔看清榻上躺着的人。饒是有心理準備,她也被平氏幾乎瘦脫了像的樣子,嚇了一跳。
聽到有人聲,平氏掙扎着睜開眼睛。彷彿聚了聚焦,等看清牀着所站之人,她神情先是激動,而後愧疚,急掙着要起身,沙啞着哭腔,“聖上親臨,臣妾抱恙在身,不能大禮相迎……”
劉詡再聽不下去,伸手按住她,“母妃,躺着吧。”
“怎敢當……”平氏不願躺回去,掙扎着坐起來,閻氏趕緊坐上牀,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劉詡自已找凳子坐下,母女倆倒心平氣和地閒話了一陣。
“這些日子國事忙了些,政局剛穩些,倒委屈了母親。”閒話一陣,劉詡起身,“請母親休息吧……兒臣告退。”
“兒臣?”閻氏口中默唸,眼中現出光彩。皇帝,只對着太上皇和太后稱兒臣,平貴妃仍是皇妃身份,劉詡本不該如此自稱,難道……
平氏和閻氏交換了好幾個眼色,臉上陰晴不定。本定下示弱的計策,盼着新皇回心轉意,可是人傢什麼實質性話題也沒談,倒是要回去了,正懊惱間,忽一句“兒臣”,讓她們俱都亮了眼睛。
閻氏殷殷送出來。劉詡負手站在院子裡,看着低眉順眼的閻氏,“母親太清苦了些,即日起,恢復往日用度,你可去內務司支取所需物品。”
閻氏趕緊跪下謝恩。劉詡扶起她,“這些日子內外交困,倒是委屈了她,朕會即刻命內閣擬旨,冊封大典會盡快舉行。”
閻氏老眼掙出淚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整個後宮還無皇后,這成千的宮娥太監,事務也繁雜,宮外還有宗親命婦,就算是他們進宮來拜謁,也得有個主人不是?即使朕以後封后納侍,但他們都是男子,祖制也沒有把持後宮的先例。所以,後宮,仍煩勞太后主理。鳳印並着金冊,會一併送來。”
劉詡語氣和煦,一道道優待恩恤拋出來。大齊祖制,男後是沒有把持後宮的先例,若無太后,一般可由聖上委自己的乳母,或信任的女總管來管理。所以,男後,實權其實不多的,有時倒要受女官的把持,男侍們,境地更是不好嘍。雖有先例,但平氏劣跡在先,劉詡竟能許後宮實權與她,倒是令閻氏始料未及。
閻氏先是聽一句,謝一句恩,聽到最後,也有些覺出味來,不敢再應。
劉詡淡笑,心道,這倒是個嗅覺靈敏的老狐狸,比照自己身邊的那個反水過來的魏閹,這平氏身邊的奴才,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劉詡緩步走到宮門,及至推門而出,她轉回頭,仿似無意,“母后手下豢養的死士,人員龐雜,管理起來,頗費精力吧,母后身體又不太好……”
閻氏終於聽明白她的意思,老臉頓時如死灰。
那是平氏手中最值錢的本錢,雖然平氏一倒,表面上,死士已經解散,實則仍牢牢掌握在她主僕二人手裡,劉詡既能許她們如此大恩典,定是對這支力量勢在必得。她擡目看劉詡,發覺一直悠閒恬淡的聖上,正以銳利的目光審視着自己。這目光,噙着寒意,透着冰冷,嘴角淡淡冷笑,含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閻氏一抖,不自覺跪了下去,“這……這……”
“不急,不急,母妃大病未愈,朕不急在一時。”劉詡話含雙關,“朕不在意等……”
閻氏心裡發苦,這就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換。她予她們生存的空間,而且,還會以太后的身份,生存得很舒適,但她們必須放棄那支力量。如果不放手,皇上自有法子,一點點蠶食去,到時,她們就再無籌碼了。
閻氏一咬牙,“聖上,這事,容老奴回稟小姐,您可否給些時間?”
“三天。”劉詡乾脆。
閻氏絕望地閉上眼睛。後宮的權柄,於聖上,不值一提,但對於被拿捏在手心裡的她們,卻是寶貴至極。她們這一役,未戰已輸。
打點了精神,她趁機進言,“整飭宮院的東西用料,內務司必是齊全的,可是雍華宮荒廢已久,能否讓老奴親自挑選幾個機靈能幹的人?”
劉詡玩味地看着她,閻氏眼裡閃爍不定。“行啊。”劉詡點頭。
閻氏悄悄鬆口氣。
跨出門口,劉詡似記起什麼,轉回頭,“慎言……”
閻氏一怔。
“喔,就是耀陽,現今他叫慎言,男苑的人朕都賜給他了,你們另挑別人吧。”劉詡撣撣袍子,飄然而去。
閻氏苦笑,一句話捅破這層窗戶紙,這聖上,以前怎麼沒見她這麼鋒利。雲淡風清時,和煦暖人,凌厲時,似有千鈞壓力,讓人喘不上氣。謀不定,人不動,人既動,就志在必得。自己從來自詡閱人無數,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沒看清,這個從小娃娃看起來的人。
聖駕回程,一路上,衆人皆跪伏路邊。劉詡於車駕上,凝目想着事情。
這支力量要想完全接過來,必得有個得力的人給她管理。這人選嘛,不能再給慎言,他掌着遍佈天下的密探,如果再有一支死士隊伍,恐太招惹人眼。尚天雨嘛……想到那個純樸又有些任性的小傢伙,劉詡嘴角微微挑起,他似乎還嫩了些。
想到尚天雨,劉詡心裡又痠軟起來。若不是打定主意磨磨他的性子,上一回逮着的那個錯,還真是下不去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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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鐵衛總司。
都天明黑着臉,站在主廳。幾個管代都垂頭屏息分立兩側,執刑手已經擡上寬大的刑凳,油漆的烏木杖子,也擡了出來。衆人見那要命的傢伙扛在大刑凳上,無一人不覺得由臀至腿,隱隱發顫。
藍墨亭滿懷心事是從外面回來,剛進門,就看見這黑壓壓的氣勢。
他愣了一下。迎面見都天明負着手,臉色陰得不見一點亮,立即明白過來。方纔聖上寢宮前失儀的事兒,估計是找上門來了。禮監司那幫閹人,腿兒倒是挺快。
“副統領君前失儀,禮監司着鐵衛營統領執刑,以正鐵律。”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藍墨亭這纔看見一個太監,躲在都天明偉岸身材的暗影裡,正竊笑呢。
藍墨亭轉目看都天明臉色,不是一般的黑。鐵打的漢子,幾時受過閹人這樣挾制,藍墨亭見不得都天明受屈,臉色也變了。
當下乾脆地幾步走到刑凳邊,撲通跪倒,一邊扯鐵衛常服的封腰,一邊用銳利的目光躲向那個閹人,
那太監被他看得脖子發冷,心裡更恨,尖着聲音冷笑,“既然人兒都到了,都大人,您開始吧……”
都天明看藍墨亭挺着背,揚着下巴不屑地樣子,心裡怒氣更騰。擡腿就想踹他。“主管息怒……”衆人大驚,紛紛跪下。到底不是在家裡,好歹是一營副總管,不好當衆拿出管教子弟的架勢來。都天明硬嚥回這回氣,踹出一半又縮回來,狠狠跺回地上。
“執刑。”他一甩袖子,沉哼。
鐵律嚴令,執刑期間,在場鐵衛,均不準開口,更逞論求饒,求情。都天明一聲沉喝,廳內外鐵衛都凜然,不敢再亂說亂動。衆管代齊刷刷跪伏。
都天明暗恨,他不知愛惜羽毛,這一回殿前失儀,讓禮監司的人抓了把柄,履歷上有了污點,以後前程該有艱難了。也怪他平日眼睛長到天上去,從不對那些太監假以辭色,結果,這下落到人家手裡,還不拼命整治?平時行事就不留後路,這性子,打多少遍也改不回來。
都天明越想越氣,沉聲,“執刑。”
藍墨亭側目看了看身邊的大刑凳和倚着的幾根大杖子,饒是他硬氣,心裡也發寒。這東西,挨一次和次次挨,都是一樣地疼,人說打多了就習慣,可他總是習慣不了?藍墨亭看身後大杖已經磕在凳上,他咬咬牙,早死早託生,他也不要人架,霍起身,自己俯身爬在冰冷的刑凳上。
凳身黑裡透着暗紅,又冷又硬,夾着不知積了多久的血腥氣。藍墨亭展臂剛摟緊身下的凳板,就覺身後衣衫被人一掀,下身一涼。他臉騰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