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雲伯出了醫館,隨後就有人進去打聽。出來後,快步拐過街角,進了一家客棧。
“何公公,少主,應該是染了病。”打探之人回報,看了看何公公的表情,“好像還有舊傷復發。”
何公公騰地站起身。一路追隨自家殿下,從大漠到市鎮,就見他家老院工不斷地進醫館問醫,拿藥。怎的病得如此沉重,一路也不見好轉?
“走,見見他去。”何公公沉着臉色撂下這句話,甩袖出門。
隨從們想勸,又不敢,心裡也實在想看看殿下近況,忙追了出去。
夜。
雲揚俯身爬在牀上,耳邊極細微的響動。常年軍中生活,他此刻即使燒得頭髮脹,也保持着枕戈待旦的警醒。聽聲音彷彿是有人用足尖踏着屋頂,雲揚撐起身子,一手按在佩劍上。再細聽了一下,眉頭皺緊。心中已經料到那不速之客的身份。
窗微動,有淡色身影驚鴻般從裡面躍出。極輕地翻上屋頂。躡手躡腳的來人沒料到雲揚會迎出來,頓住身形。剛想借月色將他看分明,雲揚身形一動,幾個起落,就從圍牆翻到外面街上去。留下夜行者們面面相覷,滯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都急速提氣,跟了上去。
“記得我們有過約定……”將人引到僻靜處,雲揚停住,緩緩轉過身,臉色微沉,修長挺拔的身形,映在皎潔月色下,不現病容。
何公公帶幾名得力手下,落後三四丈,急提氣,追到近前,就聽見自家殿下頗不悅的問詢。
“老奴……”何公公語塞。自知違了約定,只急目上下打量雲揚,狐疑。
雲揚知他心意,索性坦然張開手臂,任他上上下下瞧一通。何公公驚覺失禮,忙俯身,“殿下,老奴知罪。”
雲揚緩緩踱過來,挽起他,輕輕拍了拍他手背,暖暖笑笑,“何伯,你不必象護個三歲孩童般緊盯着我,絡兒已經長大了。”
果然,面前的楚洛殿下,已經不再是張着小手,總是閃着漂亮的大眼睛,追着他要玩捉迷藏的那個稚齡孩童。想到過往,眼前的情形,讓何公公灼熱了眼睛,老淚縱橫。
雲揚抿抿脣,無聲嘆口氣。
“殿下,陛下日前傳信,與大齊邊境交惡,動手已經是箭在弦上,您何苦夾在其中?”何伯見雲揚表情鬆動,趕緊力勸。
噢?雲揚心裡立刻反映出,若南線戰事也起,大齊就要兩面受敵,北面的雲逸若能緩下攻勢,大齊形勢必然危及,到時朝廷怕也不敢再給他背後下什麼黑手了吧。轉念又想到,若是把這話說與大哥聽,怕是家法、軍法一齊伺候了吧。
苦笑搖頭。
“兩國交戰,自有國君擔憂,羣臣效力,我?”雲揚挑挑眉,一個棄兒,不必爲此煩心。
“大秦積弱……”何伯頓足。秦處中原,魚米豐盈,詩書禮樂之邦,禮儀發乎其地,興文棄武,歷代下來,已經無可戰之兵。
“父皇不是一直勵精圖治?”雲揚跟上他思路。
就見老人眼裡閃出精光,雲揚自知上當。失笑,果然是個上等的說客。
“陛下自十年前那事……就一直頹廢自責,身體早虛空了,還有什麼精神去理朝政,只盼能找回您,承繼大統。”何伯哽住。
最初幾年,陛下料想派出這麼多人,只怕三五日便可將人尋獲,未果。後來,就盼着過個一年半載,殿下能自動回來,卻也沒有如願。然後,又加派更多人去尋……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總以爲明日便可找到,卻總是,夜夜無眠,早上收到急報,卻又是最深的痛心。
最磨人心智的,生離比死別更摧人。偏偏,後宮衆嬪妃,懷了身孕,卻無一人順利誕下子嗣來。這後宮的怪異,深在宮中的何公公倒是明白其中玄機。一來二去,殿下就成了陛下唯一的希望和念想,每每思念加倍累積。
雲揚眼裡也有晶瑩閃過,卻極快地隱沒在清澈的眸子裡,“明知不敵,爲何不用外交手段,硬拼卻是爲何?”皺眉。
“陛下心性,比之十年前,更加暴戾……”何伯嘆氣。
果然是瘋了。雲揚不忍再去想,扭過頭去。
話說到此處,仍不見他回心轉意。家、國兩拋,這殿下,怕真的從此姓了雲去。
何伯頹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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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雲揚脫力。背上傷口蟄蟄地痛,身上着了風寒,燒又上來了。
驀地看見一隻灰色信鴿。雲揚擡手,那鴿就落在指尖。腿封套印着鐵衛軍標記。
雲揚拆下信,打開細看,臉上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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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逸單手擎□□,立於馬上。身前,是萬千將士整齊列隊。烈烈西風,吹動旌旗,耀目陽光下,演兵場肅靜。
擡手,擎出聖上金牌,挑于帥旗杆上,示與衆人。
“逸,忝掌北疆帥印。如今強敵果真犯境,逸決心,勇退敵寇,以身效國。”他擡目指了指那塊剛收到的金牌,“雖說軍情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但本帥萬不敢推脫抗旨之罪。只是,衆將莫要心驚,這天大的罪名,逸一人承擔。只盼衆人爲國家民衆計,陣前用命!”
“殺。”方纔因金牌傳到邊塞而帶起的人心浮動,一掃而空,看着敬爲戰神的元帥,大家熱血奮起。
雲逸見士氣重振,心裡滿意。即刻點兵,按事先佈置好的戰略,正式發起對大嶽的自衛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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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爺,你又要做什麼?”雲伯跟在整裝待發的雲揚身後,跺腳。
雲揚停下,轉身。
雲伯愣住,“小爺。”面前的雲揚,讓雲伯感覺陌生,彷彿那個乖順的孩子換了個人,一身沉沉的壓力,讓雲伯陡地喘不過氣。
“雲伯,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想到昨夜傳訊中提到的那塊金牌,雲揚心急如焚,大哥知道,他也明白,這金牌定是平貴妃搞的鬼。她矯旨,自己這方卻無法應對。大哥的性子,是不會丟下邊疆危局,回京去的,若是上疏陳情,怕也不能直達聖聽。若是遵旨回京,只怕也是沒見到聖上,先被害了性命。好毒的心計。雲揚恨得咬牙,眼中現出肅殺之意。
“雲伯,大哥有大麻煩了,雲家怕也要傾覆。”雲揚上前一步,聲音緊迫。
雲伯嚇得呆住。
直言,並不是要嚇住這老家院,雲揚拿出昨夜寫好的信,遞與他,“老王爺怕是回封地了,你快趕過去,把信交與他。”當日親見王叔劉執狂妄地從老王爺手下硬搶走囚犯,他心裡已經明白,老王爺和劉執怕是掰了情份。想到劉執是大哥的親外公,他如此倚靠劉肅,怕將來難見劉執。但事有緩急,他果斷地把信塞給雲伯。雲伯被他情緒感染,也沒多話,立馬啓程。
這金牌,有一道,怕就會有二道,三道……一來,這金牌遞次傳到邊塞,勢必一次次擾亂軍心,軍中大忌。再來,大哥至孝,難免不會擔憂家裡的人,戰場兇險,只怕大哥到時內憂外患。
雲揚出客棧,翻身上馬。從此地,逆着行程,向東往京城方向趕。
若說當日闖王爺行營,膽大妄爲,如今爲救大哥,爲救雲家,自己接下來的舉動,無疑於自引脖頸。但云揚已經顧不得顧忌自己。事情已經萬分緊急,他必須爭分奪秒,方能於險中求奇招,於危中求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