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

秦主,楚淮墒。幼時登基。當時朝堂上,強臣環伺,母后垂簾。雖爲一國之君,卻是處處受制。然秦主淮墒並不氣餒。以幼齡,隱鋒芒,巧周旋,暗中培植勢力,用了十年時間,在自己行冠禮那一年,下殺手處置了權傾朝野的相黨,又從母后手中拿回政權,使皇室中興。這樣一個風雲人物,也算是一代武王。只是高度集中的王權,讓他開始顯露出狂燥與剛愎自用,三十年當政,尤其後十年,越發苛政,又與征戰數年,終不敵齊人的兇悍,終導致亡國。

此刻,這樣的一個傳奇帝王,就坐在劉詡的對面。

因是在行宮,二人皆着常服。去除了冠蓋的遮擋,兩人隔案對望。

劉詡驚詫。對面之人,雖有歲月侵染,卻仍風姿卓卓,那絕美異常的面容,若忽略了略略嘴角緊抿狠厲的線條和眉間擰成的川字,倒是與雲揚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劉詡驚訝半晌,終輕笑搖頭,怪道雲揚這小子急着找她坦白。

秦主亦冷眼打量。見劉詡一雙眼睛全盯在自己臉上看,先是驚訝,既而失笑又釋然,只顧自己走神,全沒有一絲受納國書的動作,不禁氣往上撞。雖是亡國之君,到底不容這樣輕忽。奈何人在矮檐,他強壓氣冷冷哼聲,卻只得又將國書遞過去點。

“朕失禮了。”劉詡找回意識,略點頭以示歉意。

接過國書,隨手遞與身後一個老太監,“大齊仍在國喪,不便大典,倒不是有意怠慢。”她看着秦主不以爲意微挑起來的眉,那眉漂亮挺秀,只輕輕一動,便讓她想到雲揚,劉詡閃神間輕輕咳了聲,“封號便定爲秦王,閣下可有意見?”

聽着彷彿商量語氣,卻只添秦淮墒怨氣。他冷冷扭頭,不語。

若按規矩,此刻他應以番王禮跪倒謝恩的。劉詡心內苦笑卻也不豫逼他過甚。劉詡決定先繞過政事,先解決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她深吸了口氣,“聽聞秦王意欲與朕聯姻?”

秦淮墒眉角跳了一下,脣角微微上挑,露出一個嘲諷般的笑,“望陛下不要嫌棄。”欲再多說些客套話,卻是再出不得口,又冷下臉來。

人雖然驕橫了些,但清越的聲音,肖似雲揚,着實異常好聽。劉詡的心又漏跳一拍,思想裡最柔軟處溫熱起來,她探身,“好,朕允了。並擬將皇后位置留給他。”

“皇后?”秦淮墒嚇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劉詡,這位大齊女主,滿眼亮亮的。

既然是這樣,他心中冷笑,咬牙揮手:“來人,着洛兒入內面君謝恩。”

“呃?不必了。”劉詡先一步攔下話頭,據報,那位僞楚洛不僅有功夫,還是用毒喂出來的,若是真讓他近身,怕是不妙。她不想弄出太多岔頭,“人嘛,朕先不急着見。”

“咦?”秦淮墒疑惑。大秦境內耕地同物產,盡歸勝方大齊任意調用,這齊主若不是貪圖洛兒美色,還有什麼能令她所圖的,不惜許以皇后重位?正不解間,一直侍立一邊的那個老太監,顫顫地走到他面前,跪下,“老奴參見主人。”

秦淮墒未轉過彎,疑惑低頭細看,不禁大吃一驚,跪在面前的,正是他宮中的何公公,十年前領着宮中好手出來尋楚洛的。

“你還活着?”突見故人,讓秦淮墒又驚又喜。他急切間伸手去扶,半途大手卻改了道,一把卡住何公公的脖子,冰着聲音,“你,你投了齊?”雖是問句,卻是先入爲主的肯定。公公呼吸受制卻不敢反抗,老淚只在臉上縱橫。

“咦?”未料他脾性竟如此無常,劉詡“啪”地撂了茶盞。

秦淮墒似從震怒中醒過來,鬆開手。何公公傷重未愈,萎頓在地。顫抖一邊喘息一邊伏地搖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洛兒呢?你找到他了?”秦淮墒似又想起什麼,陡然一把揪起何公公。

何公公顫抖着拉住秦淮墒的褲角,拼命點頭。

秦淮墒欣喜若狂,笑容遞出一半卻又想起什麼似的,佈滿寒霜,“他人呢?爲何不回來?”大手用力下,咯咯作響,彷彿兒子若在面前,便會一把捏碎了一樣。

“……”何公公無言回覆,只有落淚。

楚淮墒忿恨地轉向劉詡,“定是你們扣他做了質,讓洛兒有家不能歸,”

“咦?”劉詡揚眉,本預想了秦淮墒應有的各種反應,如今親眼得見,還是讓她噎住。十年前親手溺死親生兒子的人,竟然還有臉說這話。

“令世子十年前幸而活命,十年間,成長中多少艱辛,”劉詡鐵青的臉,話中帶着痛惜的微抖,“楚洛世子已是弱冠初長成。十年間,努力成長,不曾行差走偏,文韜武藝,風采耀目。閣下理應慶幸。”劉詡有些動情。

提及十年前的那場劫難,讓秦淮墒被怒火燒熱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也讓他明白事情遠不向自己想的那麼簡單。他滿目肅冷,咬牙,“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劉詡正視秦淮墒,一字一頓,堅定,“朕,要以正宮之禮迎娶您的獨子,楚洛。”

秦淮墒頓了半刻,猛拍案,半條案子都塌落。

“皇后?”秦淮墒切齒,“我明白了,這就是他們尋着洛兒,也隱瞞不報的原因?這就是洛兒離宮十年,卻不肯回頭的原因?原來……原來……”他全身打着顫,含着忿恨和不甘,“原來我的兒子,早已經背了楚投了齊?”

“閣下莫要污了雲揚格操。”劉詡亦冷聲。

“哈哈。”秦淮墒彷彿聽到了最不堪的笑話,近乎顛狂地掃落桌上物件,厲聲,“國家危亡,君父受辱,他在做什麼?鎮日沉迷在溫柔鄉里,想着做人家皇后?”秦淮墒怒極反笑,狀似顛狂,“逆子,堂堂男兒,卻做女子跨下尤物,也甘之如怡?若知今日,朕十年前,就該溺死他。”

“住口。”劉詡終於震怒。

楚淮墒傲然,“我大楚,亡國亡地不亡魂。若是讓吾兒仿肖婦人……”他赤紅着眼睛,逼視劉詡,“還不若就此毀了我楚家祖宗祠堂還要更便宜些。”

“你……”劉詡拍案,楚淮墒眼神更冷。

劉詡沉吟。秦地是詩書禮儀發祥之地,雖然大齊少講繁禮,劉詡卻也知道子不言父過的道理在秦主看來,該是天經地義。這秦淮墒知道雲揚在敵國十年不思回家,立時就炸了。若知道雲揚還做了敵國的鐵衛將軍,更與自己私許了終身,還不知會怎樣呢。弄不好,這無父無君,不忠不孝的罪名,真會給攬到雲揚頭上。

她倒是不介意這些虛名,大齊本來馬上江山,講究不多。但她這會兒從秦淮墒的反應中,突然意識到一事。在雲揚骨子裡流的是秦人的血,他是否一樣如自己般不在意呢?

她擡眼掃過秦主鐵青面色,明白此刻再談立後,實非好時機。

兩人不約而同地用茶遮臉。

冷了半晌,秦淮墒松下氣,“那逆子……現在何處?”強壓住的怒氣裡,含着對兒子久別重逢的渴望。

話音裡的鬆動,劉詡倏地握緊手指。若是這會能父子相見,恐怕事情應該都有迴轉餘地。可雲揚早就表明不想相見的。即使雲揚在,劉詡也會遵他意願。

劉詡痛惜之下,嘆氣,“他,此刻不在行宮……”

楚淮墒果然再次拍案而起,罷了,只當這逆子十年前已經溺死了吧。他冷笑,“我的兒子,是隨我從大秦一直到這兒來的。現就在門外,如果是因爲相貌醜陋,舉止粗俗,入不得陛下的眼,我這就帶回去。若您要以後位相迎,也只能是他。至於您說的那位,我倒是不認得。”

他大步走到門口,冷冷道,“她母后雖死得冤枉,卻至死不渝。若她知道她最愛惜的兒子,是這樣忠於君父的,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再死一回,以謝祖宗了。”

言畢,再不停留,甩袖大步走出殿去。

劉詡霍地站起身。

“不……”一直萎頓在地的何公公,以爲劉詡要喚人拘押秦主,突然奮力躍起,卻一口血噴出來,再次萎頓。

劉詡忙蹲身查看。今天之事定得累得雲揚日後難爲。若是連何公公也保不住,自己真沒臉再見雲揚了。

“不要害我主性命……”何公公掙着單手扣住劉詡手腕,眼角瞪裂。

侍衛衝進來,把何公公按下。

“救活他。”劉詡疲憊地站起身,不想再多語。

人被擡出去,室內安靜下來。劉詡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條案,方覺腕上刺痛,擡手看,才見方纔被握處赫然有烏青指痕。她苦笑着搖頭,齊和秦,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國,即使秦亡了國,他的子民也會一直仇視下去。此回試探秦主,雖說結果並不好,但幸而此刻雲揚不在跟前,不用面對這些疾風驟雨。劉詡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當在風波波及到雲揚前,想盡法子把障礙一一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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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處理完政事,回到寢宮裡。暗衛送進來些文件。

劉詡翻看了一會兒,竟看見一篇雲揚早年完成課業時做的一篇賦。自己自與雲揚相見,便着人蒐集一切關於雲揚的資料,先前看到的幾遍舊作,讓她愛煞。大齊不似楚國,文風頗爲翔實,少見華麗。而這篇賦,閱後竟是融合了齊和秦文風,清新秀雅,又切中時事,實是不可多得。劉詡愛不釋手地默誦了數遍,喜悅間,推開晚膳,執筆,和賦一篇。文成,已經是黎明。叫進暗衛,讓給西山大營雲揚送去。

“秦主都安頓好了?”劉詡問。

那暗衛正是去京城官驛護送秦主到行宮來的,他點點頭,“是。秦主安置在梅園,外圍是暗衛的人。”

劉詡淡淡點頭。“他可有什麼動靜?”

暗衛自然明白這個“他”所指,“戶錦一路上十分消停,到了行宮,也很聽從安排。”想到那身水紫色雲錦,暗衛補充,“屬下趕到驛館時,他好像正要進宮……”

“做什麼?”劉詡倒是愣了一下。

“初選。”暗衛言簡意駭。

“噢……”劉詡恍然,算算時日,也該是大選啓動了。

“戶錦將軍很急着請見陛下。”暗衛補充。

“且在梅園後院,擇個小院落,圈禁吧。”慎言傳訊中,也提到過戶錦想見她的事,她覺得還不到見的時候,也有不想見的心理,倒是圈起來,眼不見爲淨。

“是。”暗衛退出去。

宮娥爲劉詡罩上最後一層絞金盤龍的外袍,她起步向外走。外間已經候着幾位新進提拔的大臣,見她出來,紛紛見禮。

這幾員武將,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中層將領,頗有能力,也忠心。這幾日京中戶海被圈禁,樑相一黨不出意料,並沒有因此事而發難,倒是越發慎重。分散在幾處囤兵,都被劉詡方的兵馬隱隱圍住,卻沒有刀兵相向。

劉詡聽罷彙報,頻頻點頭,還是他們之前分析的準確,那幾處私兵,怕是除了少數幾個高級將領,其餘的人,都以爲自己是大齊在編的軍士呢。畢竟謀反之名,樑相一黨還是不願意揹負的。只是爲了抗衡平氏才準備下來的。現今自己繼位,這一支軍事力量,反而不好自處了。若能處理得當,倒真能像雲揚他們所料,兵不血刃,或以最小代價,便可完全收編。

想到遠在西山大營的雲揚,劉詡心意又轉了轉。不過,沒容她多溜號,一撥撥大臣們,開始進來議事了。劉詡十分勤勉接見,這些新近提拔的大臣,幹勁充足,想法也新穎實際,只是初上手,還有些工作不太熟悉。不過她相信,再過些日子,便可一一培養成熟,到時自己便不用這麼辛苦了。

這倒是與慎言初建隱營時的情況很相像。手底下一窮二白的慎言,拼着一股子勁,到底是把遍及全國上下的情報網建立起來了。想到此,劉詡幹勁也更足了些。她打點起精神,硃批的御筆更加遒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