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和二爺回來了。”雲府外,有先回來報信的家院,疾奔着喜氣洋洋地喊。
府門前,玉環懷抱着小娃娃,神情激動。雲伯立在一邊,老淚閃閃。一衆家院僕從,都立在兩側翹首以盼。不多時,果見雲老爺大轎從巷口拐進來,一匹高頭大馬行在轎側,馬上一人着玄色輕甲,外罩玄色長袍,腰間懸着青色長劍,馬鞍下,掛着一杆□□,槍櫻簇銀的團穗,在夕陽餘輝映照下,分外搶眼。
一拐過巷口,雲逸就翻身下馬,他將疆繩遞與身邊一個親衛,自己親自扶雲父的轎,步行走近府門前。
衆人震聲歡呼,“二爺回來了。”跪伏一片。
雲逸從轎中恭敬扶出老父,轉回頭,又親扶起雲伯。這才攬起玉環,目光落在小寶寶胖胖小臉上,眼睛一下子溼了。
廳堂上。
雲鶴鳴也很感慨,攜着自己的愛子云逸的手,捨不得鬆開。殿上應答,下朝又應酬百官道賀,到此刻,才得空真正看看自己的兒子。
玉環含淚帶笑,羞澀又幸福地不住打量自己的丈夫。
敘了好一會離情,雲父平息了情緒,奇道,“揚兒呢?沒隨你一同回?”
雲逸含糊應。雲伯在一邊,不敢擡眼。
雲父只道雲揚留在營裡替雲逸處理營務,笑道,“聽說你回來了,揚兒第一個坐不住,昨天辭了爲父,說要出城到營中去迎你。”想到雲揚昨天那掩不住的跳脫喜悅,雲父寵溺地笑道,“自回來,這孩子從沒像昨天那麼高興……”
雲逸怔了怔,“揚兒跟父親說什麼了?”語氣仿似無意,神情卻略有所思。
雲父笑道說,“這個誠心的孩子呀,”想到昨天雲揚告辭時的鄭重和傷感,他心裡也疼惜起來。
“小叔說自己行事總是任性,讓家人無端擔心,請父親寬宥,還說今春寒冷,請父親當心身體,心要放寬……呵呵,”小小的人兒,絮叨起來,還真是一套一套地。想到昨天雲揚認真地一件件囑咐她的瑣事,玉環輕笑道,“二爺既已凱旋,再出徵,也不是近期,小叔倒像要追隨二爺去戰場似的。”
“想是在家呆太久了,男孩子,哪能關這麼久呢。”雲老爺責怪地看了眼雲逸。
雲逸仿沒聽見,略有所思,眉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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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雲家祠堂。
本就在府中僻靜處。如今把守了幾名元帥親兵,更是閒人勿近。雲逸負手站在門前,看着緊閉的大門,“任何人不許透消息給老爺和少奶奶。”
由於不放心而執意跟在身後的雲伯微凜。這道令,午間押三爺入祠堂時,親衛已經下達給他了。如今二爺又鄭重提了一遍,讓他怎敢不遵從?本想着老爺回府即去求救的念頭,也生生打壓下。看架勢,二爺是生了真氣,這次教訓必不輕。雲伯顫微微地擡頭,“二爺,三爺身子正弱,您可別……”
雲逸眉鎖緊,擺手示意他退下去。
祠堂門吱呀呀沉重開啓。燈光下,寬敞正殿,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正對着香案,筆直地跪着。在他頭頂,是數排雲氏祖先的牌位。在嫋嫋的香燭繚繞下,顯得分外莊嚴。
門響微響,熟悉的腳步聲就停在身後,雲揚不自覺地繃緊了肩背。
一杯水,從身後遞過來。
雲揚驚詫地迴轉頭,順着端水的手臂擡頭看去,正對上大哥深鎖眉峰的幽深雙眸。
對大哥這種彷彿能看到他心裡的眼神,雲揚從來沒有抵抗力,此刻,他一如既往是惶恐垂目,“大哥。”聲音啞啞地,透着極度疲憊後的虛弱。
算時間,雲揚從昨夜到今夜,該是滴水未進,粒米未進,又跪了大半日,光看那汗浸的小臉煞白煞白的樣子,就知道他現在有多乏多累。雲揚是鐵衛,戰場上,再苦再累,縱使幾天不吃東西,就算是重傷未裹,險情下,他也一樣得去執行任務,雲逸從沒因爲他是親弟,就對他有過任何優待,因爲戰中,無論是元帥還是兵卒,都得苦苦捱,沒人會得到上天的豁免。但戰場上煉鑄的鐵血,並不合適此刻。在自家祠堂裡,雲逸看着弟弟,心一下子就軟了。
“喝點水吧。”雲逸軟下語氣,把水又往前遞遞。
雲揚咬脣,接過杯子。見大哥繞過他,徑在祖先前跪下焚香禮拜,忙放下杯子,在大哥身後跪好。
起身轉回頭,雲逸在香案邊的椅子裡坐下,沉沉地看着雲揚。
雲揚被盯着脊背生風。
“揚兒……”雲逸盯了他半晌,突然出聲。
雲揚一驚,“是。”
“你對大哥講實話,你原本到底要去哪裡?”雲逸沉聲。
打迭了一下午的腹稿,打量着如何將自己這些日子乾的一樁樁一件件說清,沒想到,大哥卻一件不問,雲揚被出乎意料的問題考住,心裡油然而生的追悔莫及。
等了一下,並不見弟弟迴應。雲逸心裡有莫名的情緒涌動。
“大哥猜你是要遠行。”他俯下身,替雲揚回答。
雲揚一驚。擡目對上大哥審視的眼睛,他張了張口,卻發覺無法承認,又辯無可辯,啞聲。
雲逸見雲揚那雙英氣漂亮的眸子裡,失魂落魄,和着震驚和愧疚,嵌着深深的傷感。驀地,一個清晰的念頭闖進腦子裡,他猜對了。而且雲揚此次若成行,必一去不返了。
雲逸看着這個叫了自己十年大哥的少年,心裡酸又澀,不忍拋舍,不堪離情。
“揚兒本家的事兒,你不願提,大哥也不問。揚兒既然想回去,怕也有揚兒自己的道理……大哥只盼你此次回去,能夠萬事順利,若有阻礙,記得雲家的門,永遠爲你敞着。”雲逸儘量壓下心裡的傷感,堅持着把話說明白。
話講透,雲逸勁力全泄,他撐着站起來,只覺得很疲憊。得勝返家的歡欣,全都抵不過此刻的失落和不忍,他強撐着探手按了按雲揚的肩,鼓勵地笑笑。
雲揚愣了半瞬,猛地明白過來,大哥真的想岔了。
但見大哥一臉的失望與傷感,只覺自己不孝之極。他急膝行兩步,拖住大哥手,顧不得膝下針扎般疼痛,顫着蒼白的脣,想大聲告訴雲逸,揚兒生死都是雲家子弟,是大哥的弟弟,永遠不會有什麼本家。可話到嘴邊,卻生生咽回去。
若是不回本家,那些你要到哪去?若不是回本家,是什麼讓你在雲家呆不下去?……雲揚腦子裡冒出一連串的追問,大哥提起哪個,他都無言應對。
他慌亂擡目,卻無法面對雲逸傷心失落卻又強自含笑的面容。左右矛盾,內息牽動,五臟俱疼。
“大哥……”雲揚痛呼。
忽見雲揚臉上陰晴不定,繼而痛楚得汗出如漿,雲逸嚇了一跳。忙蹲身捉住雲揚手腕,兩指扣在脈門。
雲揚大驚,中毒的事,連藍墨亭他都瞞着,可到底瞞不過大哥。果然,雲逸凝眉數了會脈象,臉色全變。
雲逸一急,大手把雲揚從地上拉起來,運指如風,在他周身大穴拍拍點點,又抓回他腕子按在脈點搏動處。臉色狐疑。明明輸了內力,可脈仍若有若無,遊細得彷彿一陣無根的風,這哪像練武人的內息?只怕比玉環之類的女流也不如。
如何操作了幾個回合,雲逸終於不得不面對現實。他鬆開手,看着雲揚煞白的小臉,“怎麼回事?”
雲揚心裡長嘆氣,他瞞下的事,如同環扣,鬆脫一環,就再無可能重連。他事到臨頭,反而不再慌亂,退後半步,雙膝跪下。
“大哥,揚兒辜負您十年心血。”
“到底怎麼了?”雲逸火急。
“揚兒不慎中了毒,內力提不起來,慌亂間,心脈也沒護住……”雲揚儘量輕描淡寫,一顆心,卻隨着雲逸的震動的表情,提到嗓子眼裡。
雲逸氣得手指顫抖,這叫什麼話,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時日無多,只待毒發身亡更爽利些。
“那你辭家要去哪裡?”雲逸於震驚中,整理出思路,一問中的。
雲揚爲難地咬脣,到底不願對大哥說謊,卻又不能全盤托出,他審詞度句,“揚兒本家……本家是大秦顯貴,早年因家族內亂,母親遭難,只得一人逃到大齊。如今家中男丁不旺,長輩頻頻派人來尋。前些日子,正得尋見揚兒。揚兒本不想回去,可是大齊與秦兩國交戰,這事萬萬不能再拖下去,揚兒這才……”
雲逸接二連三的事震動,好一會兒,才讓腦子沉靜下來。細想雲揚一直以來對本家的排斥,倒與他今天所說的苦衷兩相呼應。想到初見揚兒時,乖巧有禮,小小年紀,知書達禮,可推想,揚兒本家,該是秦國貴胄,王侯也未嘗不可能。也難怪雲揚隱忍不提,只怕是累及雲家,這份心,讓雲逸頗憐惜。轉念間,雲逸下意識地遍尋記憶,也對不上臨國大秦,當年是哪家王侯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情,逼死主母,走失公子,這天大的震動倒是從未聽聞過。
雲揚頗緊張地盯着雲逸表情。心裡盤算,如果大哥深問,自己可是頂不下去了,若和盤托出,大哥必一意護住自己,那叛國的罪名恐怕逃不脫了。正焦急,卻見雲逸眼睛亮起來,“揚兒,你本家是否有法子救你?”
雲揚反應頗快,順着雲揚思路點頭。
“好極了。”雲逸暢快起來,他把雲揚從地上拉起來,彎腰替他撣膝上塵土,又親替他整了整衣,“去毒的事重要,大哥即刻派人送你出境。過了境,你就安全了,若順利,極早給家裡捎個信。你莫怕,大哥這邊也會遍尋名醫,有了法子,立刻着人給你送過去。”說到最後,眼圈紅了。
雲揚就勢伏在大哥寬和臂彎裡,深埋下頭,掩住滿面的愧疚,氣息開始不平。
“又不是不能再見。”雲逸低聲安慰他,秦國已經送出國書,兩國休戰後,揚兒也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絮絮安慰囑咐,直到雲伯在外面低聲稟說有人求見。
雲逸振作了下精神,囑雲揚先回房好好休息,明日正式拜別父親,辭了祖先,光明正大地離去。
雲揚再忍不住,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