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

宣平元年末。新帝隨幸京郊行宮。去得低調而平靜,沒有絲毫大肆周張,彷彿閒適休憩。百姓中並無波動。朝中表面上一切按部就班,政令平順,。就在這平靜中,大齊迎來新春。街頭市井,沉浸在新年的喜慶裡,一片生平。而時局,彷彿海平面下暗波涌動,正悄無聲息地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某個冬日,秦主歷經千山萬水,從富庶的禮儀發祥地大楚都城來到了大齊,又車駕入了大齊的行宮。而他預備面見劉詡的那一日,他闊別十年的親子云揚,如今大齊雲家的三子,也正好趕到西山劉肅大營。

軍情正緊,營中並未有半星新年氣息。

雲揚到營下時,早有探子報進去。老王爺劉肅同國丈攜手站在帥帳門口,向營門張望着他們寄以厚望的副帥。劉肅凝目遠眺了一會兒,轉頭疑道,“老徐,這小子不是鐵衛出身?怎做文士打扮?”

徐國丈捋須,看着背襯着夕陽的那個少年,在渾圓的落日下,文雅催馬,迤邐近來,不禁也詫異。

雲揚遠遠看到晚炊時分的營盤繁忙和井然有序的景色。他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深深吸了口氣。再擡起頭,人已恢復平靜。在值星官導引入,緩轡進了營,文文靜下了馬,來到在帳門外,跪在塵埃裡,執扇叩禮,“在下雲揚,參見王爺,參見國丈。”

“在下?”王爺同國丈都愣住。

雲揚仰起澄澈星目,朗聲,“是,在下。在下不才,想在王爺營中,謀參軍位,爲王爺,爲大齊效微末之力。”

“咦?雲揚,你……”劉肅話問一半,就被國丈一邊按下。劉肅醒悟地掃視周圍,許多兵士都好奇地看過來呢。劉肅沉吟又看雲揚,“進帳回話吧。”轉身先進了帳門。

“是。”雲揚恭敬起身,路過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國丈,沉靜行禮。徐國丈打量他上下幾遍,這位書生打扮的鐵衛,行動舉止倒也無懈可擊。

“進去吧。王爺等你幾日了……”國丈嘆氣。

雲揚垂下目光,歉然,“國丈先請。”

國丈拉住他手腕,帶他進帳。側目看雲揚,朗氣英姿,一如前幾次相見,此刻,雖然面帶歉意,卻目光堅定,不禁心中嘆氣。這小子,別看外表馴順,卻是極有主意的,看來此回,他是拿定了主意。徐國丈苦笑,估計他們的副帥是沒有了,現在只看雲揚心中有什麼打算吧。

劉肅坐在主位,鼓着氣。見雲揚進來,仍執扇見禮,不禁氣極,“行了。我說雲家小子,前些日子傳報,不是說身子大好了?怎麼內力還沒回來?當不得武將了?”他又上下打量雲揚,皺眉對國丈道,“時局不穩,路途不太平,這小子劍也不帶,就拎着把破扇子來了?……”

雲揚愣了愣,劉肅王爺於他,也只是幾回交往,此刻,話語急切帶着長輩對晚輩的顧惜,不禁讓他心內感動,“都好了,毒傷都不礙事了。”

“那……”

雲揚歉然,“雲揚不才,蒙兩位看重,萬不敢矯情推脫,只是副帥位顯,若是應下了,倒是把雲揚置於風口浪尖中,不好行事。此回收復叛軍,雲揚自忖做個文臣,倒比武將更中用些。做個參軍能隨侍在中軍大帳,應該更方便些。”

話即點到,他便垂下目光。軍中向來憑的是軍功服衆,若是軍士不服。雲揚將來行事,必定處處受阻,反倒不利。雲揚慮得很是入理。劉肅和國丈兩人對視,心中瞭然。但不免可惜,本就沒想着讓雲揚衝鋒現陣去,若是謀兵運籌,只要在中軍帳中,效果都是一樣的。只是埋沒了一個好材料。

見王爺仍沉吟,國丈先想通了,無奈笑笑,“參軍就參軍,反正不離王爺左右,都是一樣的。”

劉肅白了他一眼,氣不太順,“先擺飯吧,進完了好辦正事。”

見王爺鬆了口,國丈順勢把雲揚拉起來,打量雲揚道,哈哈笑道,“怪道王爺叫擺飯,原來……怎麼每次見面,雲揚小友都是餓着的?”

“謝王爺,謝國丈。”終於說服兩人,雲揚松下口氣。他擡目看國丈寬和笑意,看到王爺身後大桌上漸次遞進來擺好的菜餚,臉上掛上羞赧笑意。晝夜兼程,他真的是又累又餓。

“吃吧,完了說正事。”幾個人默契地相視點頭。戶海被圈禁,戶錦被調入行宮,樑相最強有力的一支軍事力量已經羣龍無首,不堪出力。而叛軍的走向,已經是此役勝負的關鍵了。

初步議定策略,已經月上中天。王爺年事已高,不勝辛勞,已經入後帳休息。國丈同雲揚一同出帳。

站在皎皎月光下,國丈回身看雲揚。一如當日入獵場向王爺求助那夜,雲揚年輕面龐,飛揚着奕奕神采,映着銀瀉的月光,耀目的光華。國丈沉吟下,緩緩開口,“宛平現就在營中,她執意隨軍前來,在軍中已經月餘……”

雲揚站下,“郡主?”那個溫婉大氣的女子的音容,經久,又闖入他腦海裡,雲揚愣了半晌,醒悟,“國丈大人,退婚之事……”

“並不怪你。”國丈擺手,“現在戰事頗緊,老夫提了,是希望你二人共事,心中沒嫌隙纔好,宛平那丫頭,已經從那事走出來了,你放心……”

雲揚垂頭,那日酒樓退婚時,郡主含淚的雙眸和發顫的雙肩,映在雲揚眼前,他半晌,強自點點頭,“是,雲揚記下了,國丈請放寬心。”

“你們能好好相處,是最好。”彷彿所有上了年紀的長輩,國丈末了絮絮。

雲揚心事重重走向後營。月上中天,營中除去巡夜的隊伍,萬簌俱寂。他緩步踱到帳門,竟覺無半點睏意。索性靠在帳外門,擡目放眼四周,靄靄霧氣中,營中景物彷彿一年前自己於北軍鐵衛營中。雲揚擡臂撫了撫自己身側,那本應長懸的寶劍早解在行宮中。他長長吸了口氣,使勁眨眨眼,消去眼中霧氣。

耳邊,忽有幽咽簫聲,悠長而輕遠,在微風中,嗚嗚咽咽的簫聲,雖低卻不淒涼,伴着東方漸明的啓明星,彷彿經年老友,在月下互慰離情,又似摯情知已,低低地開解愁腸。

雲揚驚了一下,回頭,左近一個帳子,有燈光緩和透出。映在帳子上的淡淡身影,長髮低綰,一隻長簫,有長穗隨着燈影輕輕飄動。

簫聲漸落。

“郡主,夜深了,睡吧。”有侍女低低聲音傳出。

“哪裡還能睡?把剩下那些文書拿來,”柔和的聲音裡,透着些些輕盈,“這些都整理順了,明日,中軍帳裡……用起來,更順手……”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雲揚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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