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白子入局,黑子卻遲遲不見動靜。
柳雁雪一手輕擊桌面,一手兩指夾着黑子,可思緒卻早已離了這棋局。冀王的舊傷,與那侍女相似的奇異脈象;姑姑的召見,秦貴妃卻喚走了阿孃。這些,冥冥之中似乎都有着某種聯繫,某種細思極恐的聯繫。
“怎地,與姑姑我對弈就如此無趣?讓雁兒這麼心不在焉?”對面的華服女子勾脣一笑,將柳雁雪的注意瞬間晃回了眼前。
“雁雪不敢,雁雪只是在驚奇,阿孃居然與秦貴妃是舊時。”垂下頭,從脣間擠出這輕輕詞句。阿孃與秦貴妃乃舊識,而自己被賜婚給了秦貴妃之子賀昆槿,這其中,阿孃扮演着什麼角色?莫不成這就是阿孃所說的先手?
“這都琢磨起你阿孃了,還說與我下棋不無趣?”拎着一粒白子,在指尖旋轉,“那雁兒可知道,阿笙,也就是秦貴妃,曾經也是江湖中人?如果我沒記錯,她應當是你外祖母的嫡傳弟子?”
心頭一驚,似乎有什麼念頭即將跳出,可又一閃即逝。面上只在片刻的驚奇後,便又恢復了那平平淡淡與恭恭敬敬。
看着這徹底因此事將自己疏遠了的侄女,心頭長嘆一口氣,“幾年不見,雁兒竟變得與我如此生分……雁兒可是在怪我?”
望向柳皇后的目光一閃,再度低下了頭,盯着棋盤,辨不清情緒,“雁雪不敢。”
“不敢麼……”將手中的白子隨意丟棄在一旁,看向柳雁雪的目光真真摯摯,“此番……姑姑也沒指望過你能不怨姑姑。可既嫁入這皇家,姑姑也已是身不由己。面對父親……柳相提出的人選,姑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替你挑一個相對來說最合適的而已……”
最合適的……嗎?一個朝不保夕的藥罐,一個無情無義的質子,一個無權無勢的王爺,與自己?昏暗的未來,既定的人生,心頭滿是嘲弄,目光漸漸暗淡。
咔嚓,手中的黑子凍裂成渣,清風拂過,便再也尋不到啥。
“賀昆槿,應當算是我這一生中,除了你外,所見過的最奇特的孩子。”脣角刻意的笑漸漸斂去,散遠了的目光陷入回憶,“他……應當算是還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一個扇過陛下耳光的人罷。”
驚詫地擡起頭,不敢相信姑姑的所言所語。
“難以置信?明明現在是一個如此隱忍的王爺。”將棋盤上的白子粒粒拾起,放入玉盒中,揮了揮手,將衆宮人遣散去,“我現下與雁兒所言,還望雁兒你聽後就將之忘記。”
“嗯……”
“雁兒可知,亂國時期的蕭王?”捏向棋子的指尖和柳雁雪撞到了一起。
觸電般的收回手指,“知道。當年前朝季煬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各路人士揭竿起義,國亂,戰起,二十年有餘,那二十餘年便被稱爲亂國時期。而在亂國末期,得以與太.祖平分天下的便是蕭王蕭氏。當蕭氏敗,太.祖登基時,曾經的一方霸主也就被抹了個乾淨。”
“事實上,蕭氏滿門並沒有被滅盡。蕭王幼子早年便離家闖蕩江湖,因此僥倖逃得一命。而阿笙,也就是賀昆槿的母妃,便與那隱姓埋名的蕭王幼子曾是一對神仙眷侶。”
“但當今陛下卻看上了秦貴妃?”
“沒錯。當年,剛得封太子的陛下,將秦笙強娶入東宮,不出兩年,便誕下了太子庶三子賀昆槿。”
“照姑姑這麼說,冀王殿下應當備受寵愛才是?”已經完全被柳皇后的皇宮秘聞所吸引。
“本應如此。可那蕭王幼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抿一口茶,“他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阿笙和還未滿週歲的槿兒偷出了宮,一失音信便是七載。直到,”皺了皺眉頭,似乎很不願想起那段過往,“綏王奉太.祖旨意,追查蕭氏餘孽……”搖了搖頭,“等陛下得知消息趕到時,蕭王幼子和賀昆槿的異父妹妹已是……成了綏王賀益泉的刀下亡魂。”
一個八歲的孩子,親眼看到“父親”和妹妹人頭落地,眨眼間卻又身份陡轉,要稱呼那兇手的嫡弟爲父親……
“此等身份,自是讓他成了太.祖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成了質子的無一人選……焱國是何種情況,你應曉得。換句話說,太.祖就壓根沒想過讓他活着回來。”深吸一口氣,揮去那壓抑的情緒,“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當年,喪夫喪女的秦笙再入東宮……陛下對她不計前嫌,依舊寵愛有加,可是陛下的寵愛,對她來說就似……”
沒有錯過柳雁雪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同情,“也就是那時,守在門外的槿兒,給了方從阿笙房間出來的陛下一巴掌。那聲巴掌可是響啊,抽跪了一地的下人,抽傻了我,也抽愣了陛下。”翹了翹嘴角,“ 你可能猜到他當時與陛下說了些什麼?”
“太子殿下您口口聲聲說愛慕阿孃,實際上卻把阿孃當做一個沒有心的玩物,用於征服;玩累了,玩膩了,便隨手捨棄。您若是當真愛着阿孃,就應當像我阿爹一樣,尊重阿孃的意願,真真切切地替阿孃着想!而不是口中說着甜言蜜語,手下卻做着無恥行徑,妻妾成羣!殿下如此,怎麼配得上阿孃的心?”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這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這番話,不但讓那孩子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同時也註定了他前往焱國的未來。”身體微微前傾,緊緊地與柳雁雪對視,“可他卻也成功了,即成功地讓那一晚成了陛下最後一次闖進他母親房間的夜晚,同時也成功地讓蓉兒成了陛下最後一個子嗣。”輕笑一聲,手指在棋盒裡輕攪,“我身爲皇后,一國之母,膝下卻只有太子一人,當真是不知,是否該怨恨那個孩子呢。”
那他呢?他怨過嗎?悔過嗎?恨過嗎?痛過嗎?發泄過嗎?衝動過嗎?還是說……想起他在滿座賓客前的不善言辭,想起他在品茶時的溫文爾雅,又想起他躺在榻上時那一雙空洞而毫無生望的眼。還是說,他早已倦了,累了,早已被人生那接二連三的苦痛,折磨怕了,折磨慣了。少年的朝氣與蓬勃,在他身上,還未及萌芽,便被磨成了無情,磨成了冷酷,磨成了麻木。
午後的涼亭,陷入發人深思的寂靜。兩個人,懷着各自的心思,無言對視。
涼亭角,樹蔭下,一隻玉白的貓兒,轉身離去。蹭蹭眼角,舔舔爪尖,澀而鹹。
。。。
將宮人遠遠甩在身後,兩人並肩前行。
“姑姑。”
“嗯?”
“秦貴妃是個怎樣的女子?”
“當如何說呢。與你阿孃截然相反,在我面前,她總是平平淡淡的,彷彿什麼都上不了她的心。”看了看侄女的側臉,憋了一股笑意,“雖未曾親眼所見,但聽聞,你阿孃和她在一起時,往往會單方面吵個翻天覆地。當真不知她倆誰才姓雪。”
擡腳踢走一塊石子。那人兒的母親,一個能將阿孃氣得面紅耳赤,自己卻雲淡風輕的人物,倒還真想見見。
“母后!”一個稚嫩的聲音,伴隨着此起彼伏的“參見蓮華公主”飛速靠近。
一個蹦躂着的小身影,眨眼間便到了眼前,“母后母后,你們怎麼跑這兒來了。害得蓉兒去涼亭尋了許久都不見人影。”嘟囔着小嘴,將柳雁雪上上下下看了個徹底,“姐姐你就是蓉兒將來的嫂子吧?”
“……民女柳雁雪參見蓮華公主。”
“哎哎哎,姐姐你行啥禮啊!你既是蓉兒的嫂子,要行禮也當是蓉兒向你行啊。”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水靈靈。
“蓉兒就莫欺負你雁雪姐姐了。”牽住女孩兒的小手,及時堵住柳雁雪將出口的掃興話語。“蓉兒咋有空來尋母后了?”
“還不是因爲嫂子的阿孃,”哀怨的小眼盯着柳雁雪,“害得我被阿孃趕出來了。”
置身事外於這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的兩人互動,皺了皺眉。“阿孃”,竟可以在皇后姑姑面前稱自己的生母爲“阿孃”,而姑姑卻毫不在意。相傳蓮華公主甚得聖寵,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而與之相比,她的胞兄……哎,天意弄人。
出神之際,冷不防又是一陣跪拜聲響起。紋龍錦袍,年近半百,來者竟是當朝皇帝。
“阿爹!”身邊一聲歡快的呼喚,瞬間那小影子便撲進了來着的懷裡。可柳雁雪卻並沒有空暇去驚奇這皇家親情。
屈身跪拜,低頭瞧地。一陣威壓襲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觸在地面的指尖微顫,直到冷汗浸溼衣襟。
“起來罷。”
低頭站起,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並未離去。原來這就是皇家,這就是,皇帝。一念之差,生死之別。
“你便是柳坤澤的獨女?”低低沉沉,冰冰硬硬。
“回陛下,正是民女。”竭力穩住呼吸。
“聽聞你同你父親一般,精通醫術?”讓人摸不清這句話的涵義。
“算不上精通,略知一二而已。”
“嗯……”柳雁雪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壓力在漸漸退去,用眼角瞧了瞧那高貴的身影,竟意外地尋到了一絲柔情,“槿兒的身子不好,往後便勞煩你多多操心。”
此番叮囑,是真情?是假意?方纔的故事,久久揮之不去。
“民女定竭盡所能。”
“如此便好。”低頭摸了摸懷裡的腦袋,冰凌的目光瞬間化爲一灘柔泉,“蓉兒同這個姐姐去玩可好?阿爹有些事兒要和你母后單獨談談。”
女孩兒嘟了嘟嘴,柳雁雪松了口氣。
。。。
揪着自己手指的人兒,一蹦一跳地行於這林蔭小徑。低頭想着心事的柳雁雪,並未注意到小徑裡突然泛起了白霧,宮人盡數失去了蹤影。
“柳姐姐可是覺得我果真侍寵傲嬌?”依舊是那稚嫩的童音,可卻添上了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
腳步一頓,望向女孩兒的眼中有着遮不住的詫異。
“那姐姐可知道,在這深宮後院裡,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標籤,爲了自保,誰人都不能與之脫離。”
眼皮一跳,已經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滿意地看到了柳雁雪眼中的震驚,開心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就好比我來說,衆人眼裡,我是那獨得聖寵的公主;那現實中,我也就只能扮地獨得聖寵,無論是對宮人,對大臣,對父皇,還是對母后。而我也只有將父皇叫做阿爹,將阿孃叫做阿孃,才能維持我的標籤,才能讓父皇滿意。”
細細地盯着柳雁雪的臉龐,水靈的黑瞳倏然變得深不見底,“我這麼說,柳姐姐可懂?”
“……”竟不敢與之對視。目光在周圍遊離,試圖尋一處慰藉,可四周卻除了是路,是樹,便是霧,了無人跡。
抿了抿泛乾的脣,“你既要維持自己的標籤,又爲何要與我說這些?”
雙眼眯眯,遮去了那懾人的黑瞳,剩下的便是清純的笑意,“因爲姐姐不同。”一根溫熱的手指輕啄在柳雁雪的額際,“姐姐的眼睛告訴蓉兒,姐姐與哥哥和阿孃一樣,可以相信。”雙手負後,三兩步跳開,笑得甜甜,笑得癡癡,笑化了人的心,“嫂子總不會將我賣了吧?”
“自然不會。”下意識出口的話語,待反應來時,卻沒了改口的心思。
“那便如此說定了,”又向後蹦躂了幾步,“以後姐姐就是蓉兒除了阿孃與哥哥外,第三個可以說真話的人。”
被那燦爛的笑容閃花了眼,如此剔透的孩子,讓柳雁雪無法不去幫助,去相信。脣角蕩起一陣暖笑,照散了這迷霧。回過神時,無樹,無霧。身後依舊是不離十步的宮人,身旁依舊是牽着自己手蹦躂的公主。
這……記憶竟有些模糊。
似因疑惑,又似爲了確認而扭頭,瞧見的是那天真孩童意味深長的挑眉、眨眼。柳雁雪心頭一悸,卻又尋不到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