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房門被一腳踹開, 將坐在桌案旁不知在倒騰着些什麼的衛康嚇得差點一刻刀割在手上。他心有餘悸地扭頭看了看那闖進來的人,卻發現是一身男裝的寧源。
“師父呢?”一個箭步衝到衛康面前,“殿下呢?”
愣了愣, 敢情這師姐如此粗暴地闖入自己的房間, 竟是爲了尋找殿下?“……殿下, 殿下不應在書房嗎?”
“要在書房我還來問你?”一屁股坐在了桌案上, 不及衛康阻止, 就將那案上的茶杯抓起,囫圇飲了個乾淨。可當喝完後,放回茶杯的手卻是頓在了半空中, 她歪了歪嘴問道,“這個, 你喝過嗎?”
“……”低頭繼續搗鼓起了自己的東西。
“哎, 衛康!”一把搶過刻刀, “說好的我倆要與殿下寸步不離、護她周全的呢?這咋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將之拋到腦後了?這都什麼時候了, 你還悶在自己的房間裡搗騰着這不知是什麼的東東?”
“殿下又不是公……又不是蓉兒,怎會需要我倆片刻不離地守着?況且殿下他那麼神通廣大,他要去做什麼,又怎是我們阻止得了的。”擺弄着手中的東西,“而且……我這不是明天就要去工部上任了嗎, 心裡也怪緊張的……也只有在手裡尋一些事兒做, 心裡才舒暢點兒。”
“……行行行, 衛大人您自便。”跳下桌案, 甩了甩袖口, 嘴裡嘟囔着,“也不曉得阿槿是怎麼想的, 怎麼這還回京沒多久,就給你這楞腦袋尋了個官位。感覺就像是要給我們都尋些事做,將我們安頓好似的……”有些悶悶不樂地走向了門口,卻被衛康給叫了住。
“殿下會不會是在竹林?”放下手中的東西,“王妃……王妃還未入門時,他就常常會去竹林發呆的。”
“嗯,我去找找。”
。。。
王府的竹林,今日靜得出奇,沒有風嘯,沒有鳥鳴。寧源走在這幽綠之中,明明烈日當頭卻是感覺到了股股寒意。她擡頭望了望那直入天際的綠竹,發現它們好似直接與太陽相接似的,讓人根本望不到頂。她打了個寒戰,她攏了攏衣襟。她很確信,阿槿很不正常,武林大會的那日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她更確信,在這京城之中,除了已知的波濤洶涌外,又有什麼將要發生,有什麼將要離去。
她終是在那竹林的一角,在那塊冰涼的巨石上發現了朝青的身影。只見那人兒斜靠在巨石上,面色沉重,雙目緊閉。她輕輕靠上前,卻驚訝地發現對方竟然毫未察覺,她心中的擔憂與那不祥的預感愈發濃烈了。她想出聲呼喚,卻又被那人兒蒼白的面容與好似只剩下了骨頭的手指給吸引了注意。她看見了,看見了那人兒額頭上還未及滴下便被蒸發的汗珠,看見了那人兒幾欲摳入巨石之中的指節,更是看見了那人兒微微敞開的衣襟下那好似在經脈之中蠕動着的橙紅黑黃紋路。
她恍然大悟,可心卻隨着那悟而疼得讓她渾身僵住。她將自己那抖了個不停的手指伸向那人兒,手卻毫不留情面地因本能而在觸熱的瞬間迅速縮回。她不知自己當做些什麼,應當如何才能多少減輕些那人兒的痛苦。她此時此刻很是希望少主能陪在那人兒的身邊,能用寒靈力讓她舒服些,可她卻又不是不明白,爲何師父不惜獨自承受那千刀萬剮之痛,也要遠遠地離開少主。上天難道就真的如此殘酷無情嗎?難道這至真至善的兩人,從今往後當真就要形同陌路乃至陰陽兩隔嗎?她想不通。
一直以來,她以爲自己應當算得上是這世上最爲悲慘的人兒了,她覺得師父儘管與自己處境相似,但師父至少是一國皇子,又是那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靈族。可今日,她發現自己錯了,不但是錯了,更是錯的離譜。世事總是如此,當誕生於這世上之時所擁有的越多,日後將面臨的痛苦與挫折也就越多;曾經擁有的越多,失去之時便就越痛,痛得刀割火烤,痛得萬箭穿心,而這種無論是來自與身體還是來自於精神上的痛,都不是自己這從未擁有過的人所能夠體會的。
她發現,自己當真是很幸福了。幸福在那黑暗的日子裡有了師父的陪伴、師父的相救;幸福在那之後遇到了少主,被雪茗谷收留;更幸福在眼下擁有了亦師亦友的師父與少主,更是有了衛康他們所合力組成的這樣一個自己曾經日日夜夜夢想過的家,一個毫無血緣關係,卻更甚於血脈親情的家。
可是,如今這個家卻是即將面對最爲殘酷的一刻了。她到底要如何去做,才能讓自己和衛康不會失去師父,少主不會失去愛人,蓉兒不會再失去了阿孃之後又失去姐姐,而這得來不易的家不會失去家中的頂樑柱?與其得到後再痛苦失去,她寧願最初就不要擁有。至少這樣,那些曾經的美好纔不會變成噩夢,至少這樣,自己的心纔不會那麼的痛。自己當真就如此束手無策了嗎?當真就要眼睜睜地看着這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在將他人一一安頓妥善之後,悄悄地從這個世上、在家人的人生中永遠地失蹤?
“阿源……”那從喉嚨中擠出的乾啞嗓音將寧源拉回了現實,“你……都瞧見了?”
“……”舔了舔嘴脣,不知該回答些什麼。
估計是猜到了寧源此時此刻的所想,朝青苦笑了笑。她費力地將身子挪了個舒服的姿勢,轉移了話題道:“阿源來尋我,可是發生了些什麼?”
“……”寧源第一次覺得,自己師父那黑亮眸子中流出的笑意是如此地刺眼,“景王殿下……禁軍將景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好似是陛下下了令,要將景王殿下押入宗人府。”
朝青並不驚訝地點了點頭,示意寧源繼續說完。
“刺殺的時機好巧不巧正處在綏王亂方止的風口浪尖之上,在朝中傳言陛下喪命綏王之手、太子有望登基之時,景王殿下這手足相殘、刺殺皇儲、篡權多位的罪名已是坐實了。而又因陛下剛剛痛失……”瞄了瞄朝青的臉色,卻發現母親的逝世好似早已讓她痛得麻木了,“陛下……他已經起了殺心。”
“……皇后和太子那兒怎麼說?”
“明面上都並未表態,但街頭傳言說皇后不知爲何是去替景王殿下求過情了的,但好似被陛下給轟了出來,說是什麼替景王求情者按同罪論處。”
“同罪論處……殺心嗎……”揉了揉眉心,“宗人府現在是歸誰管轄?”
“……不就是殿下您嗎?”
“……”摸了摸鼻尖。如今這情況,除卻自己所關心的那一兩件事,其他的早已是被自己拋到了九霄雲外。而宗人府作爲曾經綏王的管轄範圍,自歸京接手後,自己更是眼不見爲淨地扔在了一旁,從未理睬過。“看來是時候去趟宗人府了,此事到底如何……太子……嗎?”一縷陽光透過竹葉射在了朝青的臉上,她眯眼望向了寧源,問道,“羽伯母呢,羽伯母的去向可是尋到了?”
“沒有……無論是雪茗谷還是劍宗都沒有尋到半分與她相關的消息。她好像在一切開始之前,便就已經失蹤了。”寧源握了握拳,最終還是將那在口中徘徊了許久的問題問了出,“阿槿,你可否告訴我,那日……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直至將寧源盯地渾身發麻,朝青纔開口回答道:“我的靈羽被奪了,大伯死了,阿孃也……”並未待寧源繼續提問,她便又用那低啞的聲音補充道,“你沒猜錯,這炎蠱就是炎靈羽……反噬,懲戒,報應。”
“阿槿你……那少主她……”寧源不自主地搖起了頭,當殘酷的猜想變爲事實,這纔是最爲黑暗的一刻。她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自己方纔什麼都未聽見,又或者自己最初就什麼都沒有問出口過。
“她不曉得。曉得此事的只有師父和師孃,現下再添上阿源你。”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當然,我希望你是知曉此事的最後一個。”
“阿槿……”深吸了一口氣,壓制住眼中那腫脹的液體,“那少主她的記憶……”
“我求師父用幻術將一切與我相關的記憶都除去了。”笑着搖起了頭,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雙眼,“雁兒……雪茗谷少主的人生中,不當有我。”
“阿槿……你當真要如此?”
“是已經如此了。事到如今,除了如此,我又有何別的選擇?”
“那……你又爲何要回京?”
“還剩一些隱患……需要我去剔除。”
“那你這些日子裡總是一個人……”
“不一個人呆着,難不成我得讓自己將這整個王府的人都炸了給我陪葬?”看着寧源那黑了個徹底的臉,朝青翹起了嘴角,不知是在玩笑還是自嘲,“放心吧,我不會像焱七那樣的。無論如何,即便沒有了靈羽,我也是靈族,這些小事還是能夠自己控制得住的。”
“小事……嗎?”捏住了自己的眉心,“也是,當初躺在祭壇的時候,我最後的想法竟然是希望那教主能讓我的死相帥氣些,不要讓一旁的師父您與大哥笑話了……呵呵,我一直覺得師父您這樣的人,定是能長命百歲的呢。”
“怎麼,現在不那麼覺得了?捨不得我了?”
“不,我一直都是那麼覺得的。所以,就如同我上祭壇的那一次一樣,師父你同樣也能夠化險爲夷的。”
“化險爲夷……嗎?”
透過葉縫與枝丫照在臉上的陽光,很暖很美,只可惜享受這種暖與美的人,卻是無法久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