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昆槿來到公主府時,秦爍和其餘幾個大理寺官員以及公主府的衆人都已是等候多時。叔侄倆人在衆人行禮寒暄之際,不動聲色地與對方交換了一下眼神,互通了一下消息,賀昆槿也由此得知,拋開其背後的牽扯不說,單單是此案件本身,就已是相當棘手。
她瞧了瞧不遠處那一身折衰的憔悴女子,心頭有着不小的驚訝,因爲按照本朝習俗,賀瑩身爲公主,是沒有必要爲駙馬服喪的,更不用提是最重的折衰。目光掃過那女子紅腫的雙眼以及走路時明顯的搖擺,賀昆槿心想,也許世間傳聞二公主與其駙馬伉儷情深,絲毫不假。
快走兩步,跟到賀瑩的身後,輕聲道,“皇姐,節哀。”
賀瑩停下腳步,疑惑地看了賀昆槿許久,似乎廢了很大的力氣纔將這個傳說中的“三弟”從記憶的廢墟中挖出。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尷尬地尋不到合適的詞句,百般糾結,最終還是說了句:“阿雲的事,就拜託三弟了。”
“這是自然,請皇姐放心。”賀昆槿在心裡苦笑了笑,敢情這皇姐是連自己的名字都未想起吧?“只是……”想想此番來意,她將這哭笑不得的姐弟關係暫且放到了一邊,也懶得側敲旁擊,便直接問道:“不知皇姐可願給弟弟我講講姐夫的事兒?姐夫是一個怎樣的人,平日裡喜歡做些什麼,有何特殊習慣,又是否曾與他人結過怨?”
賀瑩皺了皺眉,對於這陌生的弟弟初來乍到的提問很是不樂意,可出於禮數,她終究還是回答了:“阿雲他……是個好人。雖出於武將之家,卻因自幼體弱,是個純純粹粹的文人。他……我想不出他會與何人結怨……”
“只是?”
“……只是,呵,”一個諷刺的笑在她的臉上綻放,“男子嘛,也許就是喪命於太受歡迎也不一定,你說是不是,三弟?”加快腳步遠去,沒有給賀昆槿留下任何追問的機會。
“……”他倆不是伉儷情深來着嗎。
不一會兒衆人的腳步就踏入了公主府內這頗爲偏僻的院子,光禿禿的幾棵樹幹,地上的積雪還未化盡,處處都散發着一種說不清的蕭瑟與冷清。賀昆槿放慢了腳步,試圖從這院子的積雪上、角落裡尋到些什麼,怎奈案發已過三日,來來往往的各式腳印、各種痕跡早已將與案情相關的東西給破壞了個乾乾淨淨,她有些頭痛地動了動袖中的手指。
“我們已是盡力維持案發現場了,可阿槿你與丁彥接觸過,這前大將軍的脾氣你應當是曉得的,他連驗屍的機會都未留給我們,就怒衝衝地收殮了。”秦爍湊到賀昆槿身邊,悄聲說道,“幸好他今日未來,不然……”
“嗯,大……舅舅,”蹙眉遠瞧着那不起眼的房間,又轉頭瞧了瞧這院子的大門,門上的銅鎖頗新,也許是因爲時常使用,並沒有瞧見多少銅鏽的痕跡,“姐夫可是會常來這偏僻的院子?舅舅可問過原因?皇姐又是否知情?”
“公主殿下知不知情我不曉得,不過瞧殿下的態度,就算知情也應當是不久前才發現的。從府裡下人的供詞來看,駙馬的確是從年初起就會時不時地來此,而他來這院子是特意避開了衆人的,幾個多少知情的下人也是被下了封口令。而唯一有可能曉得他來此處原因之人,卻在這節骨眼上失蹤了。”
“哦?”
“是他的一個貼身婢女。自案發後就不見了蹤影,至今未尋到。”
“駙馬的貼身婢女?”結合皇姐方纔的態度,或許這婢女不單單只是貼身而已?
“嗯,聽聞是一個從邊城來的窮苦女子,自賣爲婢到公主府,本來只是個粗使丫鬟,也不知怎麼就被駙馬提爲了貼身婢女。不大,約莫着年方二八。”
“如此一個邊城來的女子,無親無故,又能夠逃到哪兒去?”賀昆槿自言自語着,環顧四周,慢慢悠悠地進入了那案發房間。強烈的視覺衝擊與滿腔的沖鼻血腥讓賀昆槿的身體抖了抖,被埋在了記憶深處的什麼東西眼看着就要破土而出,一滴冷汗掛在鼻樑。
“青兒。”
從心底冒出的冷靜呼喚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賀昆槿拽回現實,她微微轉頭,向着用靈力讓自己得以在深淵邊勒住馬蹄的大伯投去了感激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氣,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再次看向那駭人的房間。
滿地的黑褐色乾涸血痕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腥臭,首尾相接在地上畫成一個複雜的圓形圖案;圖案四周所擺放的蠟燭東歪西倒,均未曾點燃過;這些蠟燭,有的只是濺到三兩點血跡,有的則是渾身浴血。而在這血圖最靠屋內的一端,一灘淌向四方卻又似乎被擦蹭過的血潭,將血圖的儀式感給破壞了個乾淨;無數細碎的陶瓷片就落在、嵌在這一灘血中,從血潭的走向可以看出,這些碎片定是在擡走屍體時被挪動過位置的。
賀昆槿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她逼着自己去細細查看這再熟悉不過的燚教祭祀陣圖。她閱讀着那由血液寫成的奇異文字,判斷着陣圖的類型;她數着蠟燭的個數,尋找着端倪;她將碎片順着血跡在腦海中還原着本來的位置,將案發第一時的場面暗自在心頭描繪。
“陣圖未完成,看不出種類,蠟燭卻多了。若是燚教徒所爲,那又是作案時遇到了什麼,才能讓極爲注重儀式感的燚教徒會冒着遭到火神責罰的危險,剩着一個陣圖半成品離去,還未留下任何血腳印?至於這陶瓷……我若沒猜錯,應是個罈子?兇器?”
“是兩個罈子。”衛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可能有些碎片在搬運屍體時被帶走了,但單從這裡的碎片來看,定是兩個罈子沒錯。兩個一模一樣的罈子。”
“你確定?”秦爍有些激動。
“若是不信,大人大可尋人將碎片拼一拼。”
兩個罈子?賀昆槿將目光移向周圍,只見那灘血跡的前方,立着一個桌案,案上滾倒着幾個與地上相同的蠟燭,別無他物。她踮着腳尖走到桌案旁,伸手摸了摸桌邊的擦痕;手掌壓了壓桌角,桌案前後晃了幾下;又彎腰將那一灘血跡乃至碎片挑了兩三個,拾起來細細地瞧了瞧。暗自點點頭,她將此時的所見暗自記在了心中。
她站起身,前後看了看,只見這頗小的房間裡並無窗戶;她又將個每個角落都細細檢查,也並未發現任何暗門暗道。她的目光不經意間被幾處突兀的暗褐色所吸引,她順着那褐色的走向,擡起頭,瞧了瞧房樑。
“門是從裡面拴上的?”
“沒錯,當日公主殿下久久不見駙馬身影,便派了人去尋。那兩個下人尋遍了整個公主府,這才從負責打掃這院子的丫鬟那兒得知駙馬來過此處。他們在房間門口聞到了血腥,一時心急,就用斧頭劈開了房門,發現了屍體。至始至終兩人都是在一起的,我們分開審問,供詞也完全吻合,不似作假,應當是沒錯的。”
“丫鬟?她可是親眼瞧見了姐夫進來?”
“並沒有,照她所說,她只是在打掃這個院子時,聽到了這鎖着的房間裡有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對於這房間裡時不時會有聲音,她早已習以爲常,再加上駙馬的封口令,她也就壓根兒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若她所說爲真,那她所聽見的八.九.不.離.十便是行兇時罈子碎裂一地的聲音。”
“舅舅已確定罈子乃兇器?可有確鑿證據?”
秦爍搖了搖頭,“只是推測,仵作並沒有機會驗屍,也因此不確定真正死因。但從他們所描述的當時發現屍體的情況來看,丁駙馬頭破血流地倒在那桌案旁,碎片散了一地,兇器定是罈子沒錯了。”
“倒在書案旁?並不是在這圓形祭祀陣圖的中心?”
“應當算不上是。”秦爍低頭想了想,這才明白賀昆槿的所指,“估計是桌案擋住了,又不便再挪動屍體,這才把陣圖畫得靠外了些吧?”
“是嗎?舅舅爲何會如此確定這陣圖是在行兇之後纔開始畫的呢?”一隻肥胖的貓兒在門口探了探腦袋,賀昆槿瞧見,挑了挑眉,嚇得守在一旁的公主府家丁上前急忙抱走。
“若是先畫的圖案,且不論圖案爲何未完成,單從這下手成功率本身就會因此大大降低來說,可能性就比後畫小了去,因爲丁駙馬不可能會在瞧見這樣的圖案後不提高警惕。兇手若是當真先畫的圖案,說不定非但未成功,還會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
“不是說丁駙馬體弱多病並未習武嗎?”
“可正如殿下所見,房間裡非但沒有打鬥的痕跡,連個半個血腳印都沒有。駙馬就算再文弱,揮舞兩下拳頭,撕扯兩下衣服,倒還是應當做得到的。”
“……嗯,”走出房間,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再度看了看院子的四周,尋找着可能的遺漏。
一團積雪從樹丫上掉下,嚇得家丁懷裡的貓兒張牙舞爪了半天。
“舅舅認爲一定是他殺?”
“若不是他殺,那這圖案是何人所畫?”
“若是他殺,兇手又是如何出去,卻又從裡邊兒閂上門的呢?”伸手摸了摸被砍斷的門閂,在腦中模擬着從外部閂門的種種方法。許久,一無所獲地搖了搖頭。她向着一旁沉默不語的衛康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不行,這種門閂,便是我也做不到。”衛康有些失落。
“這就是此案的迷點了,我們也試過多種方法,均未成功。府裡可能犯案的人兒也都挨個兒查了個遍,包括公主殿下在內,均沒有犯案的時間與機會。目前唯二的嫌疑便都落在了那打掃庭院的丫鬟與失蹤了的貼身侍女身上。那丫鬟已是被押入了大牢,三日來絲毫未招,估計不出幾日我手下那幫人就會開始上刑了吧。”
“也只能指望着那失蹤了的人能被及時尋到,好讓這怎麼看都不似兇手的小丫頭能少受些苦。”秦爍有些心累的搖了搖頭。
“尋不到兇手便屈打成招,先找個替罪羊再說嗎?”
“此案畢竟是發生在公主府,很多東西並不是我們想查想搜就能去做的,我們所能接手的也就只有這個院子。雜亂的謎團,少得可憐的線索與條件,案件着實是陷入了僵局。可此案的緊迫,陛下的顧慮,殿下比我更懂,爲了穩住丁大將軍,乃至穩住朝局,也只能如此先尋個兇手了。否則,弄出個關乎國家社稷的大事兒來,我們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可是承擔不起的。”
揉了揉眉心,呢喃着,“正逢齊國使團來訪之際出了這事兒,丁大將軍方交了兵權,就喪了獨子,還是喪命在這燚教的血圖之中。便是我,我也會胡思亂想,忍不住去鬧些事兒啊。”
“丁大將軍那兒我會去說,父皇給了我十五日的時間,還望舅舅能在這十五日內,先將手下的人約束約束。”再度看了看屋內的場景,轉頭對衛康道,“你可有空去將那些碎片都拾起來拼拼?”
“……是。”衛康望着那頗爲噁心的案發現場癟了癟嘴。
“今日也只能暫且如此了,不知舅舅可否將此案的宗卷派人給我謄抄一份?日後此案若有進展,還望舅舅及時告知。”
“殿下放心。”